牧望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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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蒼穹將天地染成黑色,山下燈火點點,我隱約看到家院位置多添了幾盞燈。燈光化成昏黃的粉末籠罩在四周,院裏的空氣被哥哥冷下來的心洇成冰涼。哥哥此刻正躺在燈光下再也感受不到孤獨。

哥哥早早出門放羊那天,直到很晚纔回家,卻把羊留在了山上。自哥哥開始放羊以來,只知道多種地多打糧的爸爸,對任何事變得隨之任之,早已失去昔年旺盛的控制力。這次同樣沒阻止主意打定的哥哥,由他第二天帶着鍋和糧食進了更幽深的遠山。我突然覺得我的賭氣、憤懣變成了再無用武之地的玩笑。

爸爸耕田鋤地早出晚歸,哥哥也變成了山林最深處的一株沙棘,讓人找不到,任自己飄搖。家成了一隻疲憊的氣球,每人好像都只剩下了半口氣。沒有哥哥的日子裏,我掰着手指頭數着每個一成不變的日落,十一天後,日子終於忍不住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個週五的中午,我剛到家,就看到院裏擠滿了人,羊悉數進了羊圈。心裏的不安早先一步預示出事情的不祥。我聽到哥哥說要娶在山裏遇到的癡傻女人時,我明白了哥哥這些日子做了些什麼。爸爸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煙,良久只說了一句,"等我死了吧。"

遠山背後村莊里約莫爸爸歲數的男人氣氛地叫囂着,“窮得要喫羊糞的人家兒配不上我閨女,嫁不出去也比喫羊糞強。”

命運繼續戕害着走向深淵的人。兩天後的週末下午,哥哥和羊又回家了,身後還跟着那對哭天喊地的老夫妻。爲見哥哥喪命在斬絕山崖的癡傻姑娘已摔得身無完形,老婦人摟着放在地上的姑娘沒命地流淚,院中的鄰里大人直捂孩子的眼睛。最後那對夫妻揹着只有半個腦殼的女兒趕走了圈裏所有能趕走的羊。只留下嗷嗷待哺的羊羔,抽走靈魂的哥哥,煙抽得更猛的爸爸,還有犯睖睜的我,在原地。

天上的月牙兒露出尖尖的牙齒,朦朧的星星模糊了眼睛。我趴在山坡的草堆裏拼命聞着和哥哥身上一樣的草香,再也不願動彈。

蟋蟀稀疏的知啦叫聲如同家裏破收音機接受不到信號時發出的無奈。直到一陣陣煙味進入鼻息,我才發現爸爸在我身邊已呆坐許久。夜色把爸爸塗得烏黑,菸頭的火紅彷彿懸浮在空中。

“爸,羊咱們別要了,哥一個人會孤單的。”

爸爸忽的跪在了地上,用剛硬的拳頭砸草,像極了四腳着地喫草的羊簌動着身子,草叢間響起一個老男人的嗚咽,比破收音機聲更哽咽。爸爸漸漸止住肩膀上似有似無的顫動。用力擤罷鼻子,從喉嚨擠出兩個字,“走吧。”

爸爸走在前面,步子很沉,踩倒了腳下的草,我踩着他踩過的草下了山。

到山腳猝然間聽到咩咩聲。快步走近,黑色小羊正在臨時圈養場外徘徊。它走前走後試圖尋找昔日的主人,眼睛裏透出黯淡的月色。我衝到前面,摟住那隻小羊後眼淚也跟着來了。

那晚我守了哥哥一夜,把我未能編織完成的“囍”放在了哥哥的手邊。

第二天哥哥埋在了挨着爺爺奶奶的墳有些遠的土堆裏,我知道這之間需要爸爸相連。哥哥旁邊也許就該是我了吧。

哥哥的壽材落坑時,無一聲聲響,彷彿哥哥在裏面吸走了所有動靜,如他生前的沉默寡言,此後更不會有人打擾。埋完後,爸爸在他爸媽的墳前燒光了剩下的所有紙錢。只是臨走時簡單地給哥哥燒了一炷香。

我拋灑着無數的往生錢,送哥哥最後一程,白色紙錢被風吹得老高,我看到了哥哥赤條條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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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逝去後,生活仍在沒有盡頭的時光中繼續。日子以前是一隻的疲憊氣球,現在彷彿漏了氣,任我怎麼吹氣,也無法鼓脹。我除了家務和農忙,把剩餘的時間都交給了課本,書本翻着翻着就會看到奶奶和哥哥。

爸爸用糧食換酒喝,喝多了坐在門臺上悶悶地抽菸,一聲聲喟嘆還帶着濃重的煙味。任小羊長大後又下了幾隻小羊,任我把家務收拾得多麼井井有條,任我獎狀貼滿了牆,他依舊一臉漠然。看着消散的一圈圈煙霧,忍不住想,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我大多晚上會趴在炕沿上寫作業,偶爾的嗡嗡聲讓我忍不住看燈的方向,一隻只憑空飛來的夜蛾撲騰在孤獨中,我看不到屬於這個家的光明。

爸爸放着爲數不多的幾隻羊,種着從爺爺手裏繼承來的幾畝薄地,無聲息地供我上完了小學。到升初中時,爸爸在酒後毫無預兆地說,“別再上學了!”說完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擲在了飯桌上。

拿不到學費的我,沒有多少難過,我甚至都沒反問爲什麼,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家的命。

秋天來了,升初中的學生休完暑假,紛紛進了鎮上的中學,我拿着那根幾經易手被磨得光溜溜的放羊鏟,趕着幾經波折繁衍下來的十來只羊進了山。那一個個羊變成的孤單符號,並不是我的孤單,此刻的我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爲沒人再指着我說是殺人犯的兒子而感到踏實和坦然。再想,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起來。

日子並未能這樣平鋪直敘下去。在秋去冬來,臨近年關的一個傍晚,我照常趕着羊回家。剛走到街口,就看到許多街坊四鄰紮在一起亂哄哄地說笑,心知村子裏一定又有事情發生,轉而成爲了新的談資。驀地讓我想起哥哥被曬死的那天,心裏不舒服起來。

大嗓門的李大媽突然打斷了我的思忖,她遠遠的就朝我眉飛色舞地喊,“小正,快回家,你媽回來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幾個月來,甚至着幾年來,藏在心裏祕而不宣的期待,蜷曲在心底幾近忘卻的暗湧,此時變得洶湧澎湃起來。

我把羊飛快地朝家趕,到了院牆外,我卻又躊躇起來。羊剛進院子,聽到了一聲“小正,回來了!”

猛然間我彷彿聽到了奶奶的聲音,儘管這聲音年輕了幾十歲,可親熱的體味未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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