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成功的逆襲,卻不是浪漫的愛情,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

我覺得張愛玲算是作家中最早的標題黨之一。

早年提到張愛玲,都說她是言情作家。初次看到《傾城之戀》這題目,滿心以爲是講一個傾國傾城美女的浪漫戀愛故事,於是被吸引了去讀,才發現跟想象完全不一樣。

遺老家的六小姐白流蘇,因爲不堪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而離婚,這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舊中國,要算是膽大妄爲了。好在她有點兒積蓄,所以哥哥嫂子也就收留了她,還拿了她的錢去做股票投資。白家像所有的舊社會沒落家族一樣,男人無論老少都是不爭氣,狂嫖濫賭,女人則要麼軟弱多病、要麼刻薄計較。

流蘇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哥哥嫂子們開始嫌棄她,剛好她前夫死了,就要她回去奔喪,順便繼承遺產。流蘇自然不肯去,跟哥哥嫂子吵起來,母親又不肯幫她。此時,剛好徐太太來說媒,幫七小姐寶絡說了一個,又幫流蘇物色了一個海關做事的鰥夫。

給寶絡介紹的,就是故事的男主角範柳原。

那範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西亞等處。範柳原今年三十二歲,父母雙亡。白家衆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範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推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祕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爲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範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有兩個女兒,範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分,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喫過一些苦,然後方纔獲得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着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喫着,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

客觀說,這樣一個男人雖然有錢,卻有很多心理和人品上的可疑之處。換作是在今天,一個老實清白的人家,未必願意把自己冰清玉潔的女兒交給這樣一個人。

可是在白家看來,這是個再好不過的姑爺,因爲他有錢。

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喜歡是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

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

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那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

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範的小二十歲。"

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的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着七丫頭,她是白傢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爲了大家的好。"

寶絡爲了防止被兩個年輕的虎視眈眈的侄女搶走丈夫,特地拉上了離婚的六姐陪伴相親,以便於讓出租車裏坐不下侄女。不料相親時,範柳原卻帶她們去了舞廳。在這老土的遺老家族裏,只有流蘇以前跟前夫學過跳舞,居然就此派上了用場,頗得範柳原歡心。

回家後,嫂子的罵、妹妹的怨、侄女的驚,都陡然提升了流蘇的信心。徐太太幫着範柳原設局,邀請流蘇去香港度假,流蘇抱着孤注一擲的勇氣去了。

範柳原與流蘇的戀愛是在香港展開的,他們像跳舞一樣,你退我進,不即不離,彼此試探,時好時壞,都不肯輕吐真心。這一段讓我想起《飄》裏的白瑞德與郝思嘉,也是互相打情罵俏,互相隱瞞。但是白瑞德對郝思嘉是真心愛慕,只是因爲了解她的人品而不肯示愛。

範柳原對流蘇雖然也很喜歡,但是並不真心想娶他。他經歷的人際鬥爭太多,對於家庭和婚姻失去了渴望。

張愛玲時代的留洋男生總是對本民族傳統類型的女人充滿了欣賞。白流蘇剛好符合他們想象的這種羅曼蒂克。

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爲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

柳原贊流蘇:

“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你的特長是低頭。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

那個時代的男人似乎都喜歡低頭的女人,好像徐志摩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範柳原曾經滄海,遇到了流蘇這樣一個地道的中國女子,忽然想談一場精神戀愛。他希望流蘇懂得他,卻又怕自己被她當作完全的飯票。他想要戀愛,卻又怕被辜負,所以在人前放肆,背後卻很穩重。

而流蘇這種地道的中國女人,愛情於她只是錦上添花的奢侈品,她最需要的是真正的有名分的婚姻,幫助她逃離那個涼薄的孃家。所以看到柳原這樣忽進忽退,也就懷疑他的真心。

張愛玲的故事揭示了最坦誠的人性:人都是首先愛自己,然後才能去愛人。爲了愛情而奮不顧身,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

範柳原對白流蘇算是真心,但也沒愛到可以結婚的地步,他其實是不想結婚的人,如果他忽然轉性了,想結婚,那麼對象肯定就是流蘇。只是他的轉性需要契機。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範柳原想象中,只有到了世界末日,沒有了文明和社會的束縛,他們倆才能坦誠相見。他想要把流蘇帶到馬來西亞的原始叢林,他對她念‘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講婚姻和責任的愛情,沒有經濟考量的、純粹原始天性的愛情,纔是真正的愛情,他希望能與流蘇擁有這樣的愛情。但是流蘇不理解。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着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

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

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着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爲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經過這樣幾番較量,流蘇二次赴香港,終於與範柳原同居了。範柳原的確是喜歡她,而她也沒有更好的出路,雖然沒有名分,經濟上還是有保障的,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才聚了一週,範柳原就要去英國了,一年半載纔回來。流蘇的前景更加未卜,畢竟柳原不是個長性的人。

可是老天爺成全了流蘇,日本人轟炸香港,柳原走不成了。他們一起逃難、一起在亂世中求生。他的錢財和她的家教一霎時都失去了意義,他們真正成爲了原始世界的一對平凡男女,沒有了倚仗,也沒有了束縛。他們只有彼此,互相依靠着取暖。

於是,範柳原終於水到渠成地與流蘇結了婚。

對於多數人來說,香港的淪陷是一場災難,唯對於流蘇來說,這是一場契機。國破家亡的時候,冒險家可以發國難財,民族英雄可以揚名立業,而流蘇的成就只是得到了範太太這個名分。可是對她來說,已經是畢生最大的成就。

所謂的“傾城之戀”,其實是帶着點兒諷刺意味的。

張愛玲最擅長寫沒落的大家庭,在這些醬缸一樣腐朽的大家庭裏,無數鮮活的生命被埋葬了。

門掩上了,堂屋裏暗着,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着牆高高下下堆着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着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裏,擱着琺藍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着硃紅對聯,閃着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着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爲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硃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茉莉香片》裏的馮碧落,出生於這樣的家庭,乖順地走入包辦婚姻,最後抑鬱地死掉,“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金鎖記》裏的曹七巧是麻油店女兒出身,卻嫁給豪門的殘疾少爺,最後被人算計,又變態虐待自己的孩子,毀掉他們幸福的可能,讓他們給自己陪葬。“三十年來她戴着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孃家的人恨她。”

而《花凋》裏的鄭川嫦,則連嫁人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在花樣年華,死在親人的冷漠和擠兌之中。“從小不爲家裏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種渺小的感覺。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着我,我墜着你,往下沉。”

逃離這種腐朽家庭的人不是沒有,比如《沉香屑——第一爐香》裏的葛薇龍姑侄倆,一個給老富商作姨太太,一個作交際花去成爲富人們的玩物。

所以,白流蘇竟然是張愛玲小說裏唯一一個逃離腐朽家庭且找到較好結局的幸運兒。在那個新舊交替、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時代,女性受教育和就業的機會近乎是零,她們不得不以婚姻爲安身立命的方式,所以,流蘇那種“把婚姻視爲長期賣淫”的看法,其實是當時一種普遍的價值觀。而《傾城之戀》的故事,在那個時代,簡直就是一個奇蹟,是女性可遇不可求的夢想。

然而這夢想的結局也並非是公主王子大團圓。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白流蘇求仁得仁,終於得到了名分和財產,她的後半生都不用發愁了。然而那戰亂終會過去,末日裏的真情也隨之消逝。原生家庭和糜爛過往給範柳原養成的荒淫習慣,並不會因爲流蘇而改變,這纔是現實。而流蘇也不可能離開他去尋找更完美的丈夫。但她只能悵惘,不能悲哀,因爲她已經得到了自己可能得到的最好,她已經比多數人幸運了。

所以,這場傾城,成就的只是流蘇從落魄到富貴的神奇逆襲,而不是什麼美滿愛情的大團圓結局。張愛玲的小說,即便不是生離死別,結局也必定是蒼涼無奈的。

這部小說先後被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電影版是84年由繆騫人和周潤發主演的,周潤發高大倜儻,很像原著描寫的那個粗枝大葉的南洋浪子,而繆騫人雖然演技不錯,但是外形不符,留着八十年代香港流行的男式短髮,外加方頭大臉,顯得特別硬朗,並沒有原著那種嬌滴滴的遺少小姐的低頭溫柔感與年輕的周潤發好像一對姐弟。而且,出於市場需要,影片最後拍成了純情文藝片,把結局改編爲兩情相悅,失去了原著的內涵。

2009年鄒靜之改編的電視劇比電影更加知名。旗袍美人陳數扮演的白流蘇比繆騫人要美豔得多,但是陳數的氣質並不是滿清遺老式的羞怯束縛,而是帶着新女性的自信堅韌和睿智,好像從現代社會穿越去的白領,或者是深入敵後的地下黨員。黃覺的外形也偏於文弱,不夠高大滄桑,只像個霸道少爺,不像久經歡場周遊列國的人物,感覺有點掌控不了陳數的氣場。

而且,與電影一樣,爲了滿足大衆口味,最後也是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結局。

我理想中的白流蘇外形應該類似於張曼玉在《阮玲玉》裏邊的造型,周潤發的外形固然不錯,但八十年代初期的他略嫌稚嫩,也太過純情。

不過,張愛玲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從來都是走樣的,也許是因爲她的筆法太過現實,若是照搬上銀幕,觀衆會承受不了。畢竟影視劇本來就是造夢給大家看的。即便是《傾城之戀》這樣,在她的作品中算是較爲浪漫的情節和相對圓滿的結局,在觀衆看來,依然要進一步美化和修飾纔行。

張愛玲說,“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其實觀衆要看的就是傳奇,誰還要看真實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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