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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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從屋裏踱步而出的女人,頓時侷促到不知所措,慌慌張張把羊朝圈裏趕。我剛關上羊圈柵欄,手腕上多了一隻女人的手,拉着我轉了個身。

“都長這麼大了,真好!”

我和她面對面,儘管夾雜着外地口音,還是從她妥帖而綿長的口吻裏汲取到溫暖,繼而將臉灼得通紅。

我擡起頭,怯生生地望着眼前這個身穿棕紅色皮襖的女人。她嬌小的身材掩飾了年齡,淺色暗斑星星點點的爬滿了不高的顴骨,不薄不厚的嘴脣輕輕抿着,此刻她正用細長的眼睛親暱地上下打量着我,我倏忽間發現她笑盈盈的眼睛裏有溼漉漉的亮光,忽的,我嗵嗵跳着的心好像停了一𣊬,我趕忙低頭,順勢把目光轉向腳下。一雙小巧黑色皮鞋從她灰色褲管裏露了出來,皮面看起來很柔軟,襯的她的腳很小,很秀氣。

“飯早就好了,走,快進屋喫飯!”

她拉着我往屋子走去,一股好聞的桂花味道從她身上飄出,我攥緊了她的手。

剛進屋我就看到了正在斟酒的爸爸,他低着頭我還是發現他剃掉了多年未刮的鬍子,那件鐵硬的破夾襖也離了身,取而代之的是件高領羊毛衫,儼然一副村主任的派頭。儘管他一如既往地繃着臉,可他眼角的亮光和抿得不那麼緊的嘴脣,讓我感到輕鬆。當我看到飯桌上放着瓶金裝香檳時,我不禁恢復了即將褪完的孩子氣,搶先打開了瓶蓋,滿滿地給自己倒了一大杯。

桌子上多出許多我未曾見過的菜,隨着她說出“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率先舉起了杯,我在爸爸之後也舉起來斟滿的香檳,三隻杯子碰在一起,香檳冒出歡快的氣泡。喫着這位不知道要怎麼稱呼的女人張羅的團圓飯,我還是感到很踏實。她手腳麻利地幫我們夾菜,盛飯,說着外面世界新奇的事,甚至還說,等我長大後要給我娶個城裏的媳婦。我心裏不由得動了一下,本能地搖搖頭。

喫飽喝足後,爸爸看着我突兀地冒出一句,“她,是你親媽!”

說罷在“滋滋”聲中飲下杯中最後一口酒。

我怔住了,放下筷子,再次打量這個在我記憶裏素未謀面的女人。我曾經很想有媽媽,可她真的從天上掉下來時,卻不敢擡頭看。我囁嚅着不知要說什麼,即使我並不討厭她。

“老吳,說這個幹嘛,以後有的是時間。”

說完她把我拉到鄰間屋子,從她帶回的大花旅行包裏拿出一套衣服塞給我。她一邊幫我穿新衣服,一邊講14年前她怎麼是來到的這個家。我心裏正爲今年有新衣服穿感到開心,不想她接下來的話轉移了我所有注意力。

她一點也沒有隱瞞自己是個騙子這個事實,導致我久久不敢相信親媽是個壞人。她說她騙錢是爲了養活家裏的弟弟妹妹,可我還是將剛穿到一半的新衣服脫了下來,呆呆地站在那兒。

多年前爸爸出獄後就背上了殺妻的罪名,這次連便宜媳婦兒也娶不上了。爲了後半生的日子,只好花錢買了個老婆,就是我親媽。親媽本想過一個月就離開,不曾想家裏把她看得特別緊,根本找不到機會。幾個月後她懷孕了,農村條件差再加上家裏人盯的緊由不得她去墮胎,只好在自家炕頭生下了我。自我出生,家人也就都放鬆了警惕,她才逮了個去鎮上趕集的機會消失了。

那之後,她依然沒回老家,而是換個地方繼續這個營生,直到她的弟弟妹妹們都長大成人後才收手。之後她正經嫁過兩次人,都在得知她的經歷後以離婚收場。再後來她索性不再結婚時,警察卻找上了門。和多年前的爸爸一樣,她在高牆鐵窗的大獄裏度過了5年時光。

她出獄後,或許是心裏想有個家,或許是一直惦記着我這個她唯一的孩子,在過了大半輩子後終於回到了這個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經留戀過的家。

她淚水流過雙頰,將我脫下的新衣服又重新給我穿上,我看着自己身上的嶄新衣裳,勉強對她擠出一絲微笑。她一把抱緊了我,說,是她當媽的不好,再也不會離開我。她抱我抱了好一會兒,直到我熟悉了她身上好聞的桂花香,身子漸漸適應了那懷抱的溫暖,她才鬆開手,摸了摸我的頭。她這時又笑了。

那晚我睡在這個屋,她和爸爸睡在了那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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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奶奶去世後,家裏終於又有了女人,我和爸爸也終於過上了正常人家兒的生活。我還未改口的親媽,因有村裏的舊識,不到一週又和街坊們熟絡起來,還湊到鄰居家一起織毛衣,爲我和爸爸做鞋子。

爸爸也不再抽悶煙,喝悶酒,甚至還哼起了爺爺那輩纔會的戲腔,有時還替我去山上放羊,讓我在家裏幫親媽收拾這個黴透了的房屋,準備過年。她掃牆時,再次注意到牆上大大小小的獎狀,對我讚不絕口,可當她問到我在學校的情況時,我卻無法告知她一個字。她摸摸我的頭,不再追問。

收拾好家院,離過年的日子更近了,開始着手準備過年的東西。親媽便帶我去鎮上逛集市,在選好年貨要掏錢時,她卻顯得憂心忡忡。我知道爲了準備過這個年,賣掉的兩頭羊的錢都買了牀褥被罩,頂棚布還有鍋碗瓢盆。我看她從一個繡着玫瑰花的錢袋拿錢付錢時,我知道她花的是自己的鈔票。

儘管這個年過得比往年要好得多,可親媽的笑容並不多,不經意間流露出滿腹心事的愁容,遠沒有了她剛回來時那般歡暢。剛過完初三,她和爸爸好像在談論着什麼。

果然在元宵節那天親媽說出了要改變這個家的主意。她說家裏已經因爲沒錢讓我失了學,再不能因爲沒錢讓我打了光棍或走上爸爸曾經的老路。她計劃要帶爸爸去外面大城市掙錢,讓我在家先放這十幾頭羊,等爸爸那面掙錢的活兒穩定了,再接我過去,或她那時候回來跟我一起生活。說着她的眼淚又來了,抱了抱我。爸爸抽着煙不語,我知道他已經同意了這個做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聽到聲響連忙起牀。爸爸先走了過來,深沉的眼睛染上了熬夜不眠的紅暈,“把羊放好,我打過招呼,有什麼事你先找村長和鄰居。”

親媽也走了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跟第一次抓住我手時的那個人相比,此刻她的手透着一股清晨的涼氣,讓我意識到這不是在夢裏。“小小男子漢,好好喫飯。”說着拿出那個繡着玫瑰的錢袋,從裏面抻出三百元,塞進了我手裏。他們拎起地上的大包小包往出走去。此時我心裏沒多大感覺,只覺得他們不曾存在過。

我望着他們走出院子,良久。羊兒們淅淅瀝瀝地發出咩咩聲,我才拔腿跑出去,發現他們早已走出村口。

我折身回家後,脫下了親媽送我的新衣服,一頭扎進了被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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