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漫隨人間煙火色,閒觀世事歲月長。涉世日深,性情愈發平淡沖和,識得乾坤大,獨憐草木青,極易沉浸於歲月對光陰的柔情:詩詞書畫都深愛,曲賦音律都欣賞,戲劇小說都喜歡,而最是癡迷宋詞。翻開一本《宋詞》,不及細讀,單看這些詞牌:《點絳脣》、《如夢令》、《雨霖鈴》、《浣溪沙》、《清平樂》、《蝶戀花》,便如驚鴻過眼,一瞬傾心。再吟一曲《八聲甘州》,舞一闋《水調歌頭》,就已然有了醉意。更何況還有那一岸曉風楊柳綠,一朝春雨杏花紅,一簫清音灑江天,一簾海棠夜未眠。黃昏時分,攜一卷線裝《宋詞》,立紫陌斜陽,環孤帆遠影,望雲捲雲舒,于山寒水痩中穿越千年時空,看那桃花影落,碧海潮生,賞明燈三千,盛年錦時,只見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浮雲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在唐詩的盛名之下,宋詞能別開生面,自成一格,得益於北宋這個極具爭議的時代以文治世的國策,得益於宋太祖定下不殺言官的祖訓。後世都認爲,這是因爲趙匡胤自己是在擁兵自重的情況下,被部下黃袍加身得來的江山,所以爲防歷史重演,上位之後首先就來了一個“杯酒釋兵權”,接着分開領兵權和調兵權,同時提高文官的地位,讓一羣飽讀詩書的書生高度參與政治生活,以期能保他趙氏江山永固。正史的解釋不無道理,但我總覺得也許這個馳騁萬里疆場的熱血男兒,可能內心也有一點風花雪月的詩意。他一面嚴詞拒絕南唐後主李煜的求和:“臥塌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一面卻又極其欣賞他的才華,最終也沒捨得殺了他。以至於大宋的君王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藝術家的特質。而把這種浪漫發揮到極致的除了宋徽宗趙佶之外,還有一位在位期間湧現出了衆多名家大師的宋仁宗趙楨。

        作爲歷史上第一位以“仁”爲廟號的帝王,宋仁宗趙楨實現了當年孔子的政治理想。也許在大多數人眼中,他沒有秦皇漢武的雄才大略,不及唐宗宋祖的文治武功。但他卻深知身爲帝王,一言可福️萬民,一言可禍四海,在位期間,克己復禮,寬厚仁和,納諫從流,雖無豐功偉業,卻也天下平寧、百姓安樂、時和歲豐、海宴河清。我們都知道,晚清統治者盲目自大,自稱“天朝上國”,卻不知道西方的英國已經完成了工業革命,科技進步,經濟發展早已遙遙領先。可如果是在仁宗時期的北宋,中國要自稱一句“天朝上國”卻是當之無愧的,當時北宋一朝的經濟總量就大概佔到了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經濟、文化,科技高度發展,士農工商全面繁榮,勾欄瓦舍之間充裕着濃濃的生活美學,精緻風雅,真真的是一片“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四海八荒之內無可比擬。這些我們從那一闋闋優美俊逸的宋詞中,從那一張張風流清瘦的飛白中,從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自可窺見一斑。

      更何況,北宋仁宗年間,滿朝名相,才子雲集:睿智通透的宴殊、霽月清風的范仲淹、經略天地的韓琦、富弼、文彥博,文采風流的歐陽修、蘇瞬欽、梅堯臣,性情耿直的包拯、司馬光以及後期嶄露頭角,鋒芒畢露的王安石、瀟灑倜儻的蘇東坡。單是想象一下這些人同朝爲官,進諫庭議,仁宗的朝堂豈不是滿堂華彩、羣星閃耀、同比天光。現如今流行穿越時空之旅,如果真要穿越,仁宗時期的北宋倒是值得一去的,不管是去朝堂看學富五車的士子文官們引經據典、出口成章,還是去翰林院看才高八斗的管閣才子們評詩論畫、說文解字都是一場極致的精神體驗,甚至是去到汴京的茶樓酒肆、杭州的鉤欄畫舫,去到煙街柳巷、青山綠水之間,也是不錯的選擇,因爲還可能遇見不諳仕途、醉酒眠花的宴幾道,無緣科考、流連風月的柳永,閒情逸致、梅妻鶴子的林和靖,當是千里江山如畫,滿目錦繡文章。

      這些才子學士們,有人出身寒門,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出將入相之後,不改初心,爲國盡心,爲民請命,如范仲淹、歐陽修。有人出身豪門,世家才子,卻“富而不驕,貴而不舒”,不染纖塵、秉性純良,如蘇瞬欽、宴幾道。所以,現如今火遍全網的“原生家庭論”並非全然正確:出身低微,可能成爲市井惡霸,亦可能成爲清流名士;名門之後,可能是紈絝子弟,亦可能是芝蘭玉樹。有人歷盡千辛,歸來仍是少年,有人平步青雲,依然慾壑難填。人之所以成爲什麼樣的人,在於本心,人性無染,本身圓成。如若持身不正,持心不純,權勢富貴亦是禍國殃民,終無意趣。所以,無論何時何境,勿忘本心之善念。

        正是因爲有了這些私德無瑕、風骨清雅的謙謙君子們,才成就了他們之間綿延千年的一種清風明月般的情感:當年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因主持“慶曆新政”,而成至交。但後來西夏李元昊僭越叛亂,韓琦主戰,范仲淹主和,一個主張傾國而戰,置之死地而後生。一個認爲“一將功成萬骨枯”,邊關特殊的地勢,更適宜以守爲主。昔日摯友,拍案而起,互不退讓,最終,仁宗採納了韓琦的建議,卻跌進了范仲淹預想的結局。但韓、範二人卻依舊是一生知己。我們知道,因爲“王安石變法”,司馬光和王安石成了政治上的死敵,而蘇東坡又成了他們共同的政敵,他一方面認爲王安石的變法,太過激進,不切實際,一方面又覺得司馬光全面否定變法,太過守舊。三人在神宗的朝堂上鬥得是精彩紛呈,可是當蘇東坡被小人陷害,因“烏臺詩案”入獄,性命堪憂的時候,他昔日的政敵王安石爲他極力迴旋轉圜,他昔日的政敵司馬光連夜面聖爲他求情。這些便是君子“和而不同”吧,並作爲一種精神,延續進了後世歷朝歷代知識分子的血脈裏。

    可是這種寧折不彎的浩然之氣,卻又讓他們的仕途之路充滿坎坷,宦海沉浮,起起落落中都免不了被貶黜的命運。畢竟,帝王的朝堂最終想要的是一份平衡:既要有氣節風骨,又要有長袖善舞。神奇的地方在於,這些仕途大多失意的才子學士們,閒暇之餘,爲排解心緒,隨手塗鴉的幾段文字、幾筆書畫倒讓他們名垂千古。也是這因緣種種,成就了宋詞的空前繁榮,其藝術造詣和美學價值在詩詞曲賦中獨佔鰲頭,不同於唐詩的大氣磅礴,宋詞是更生活化的文學藝術,至真至純、如夢如幻的宋詞,總是能帶我們領略到千年前宋人精緻奢華的生活美學:撫琴、調香、插花、對弈、橫笛、採菊、起舞弄清影,把酒問青天。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浪漫;有“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的雅緻;有“花褪殘紅青杏小,綠樹水人家繞”的閒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僅用三句宋詞就闡述了人生三境:“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 ,爲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細細想來,深有道理。

        由於在武力上,大唐意在開疆拓土,大宋主張止戈爲武,大唐講國運,大宋重民生。加上大宋特殊的兵役制度,最終還是造成了從北宋中期就開始的文強武弱局面,和周邊國家的糾紛對抗中,難免陷於“秀才遇到兵”的尷尬。所以,宋詞的基調中是有悲涼的底色的: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憂傷;”有“雨打梨花深閉門”的淒涼;有“長煙落日孤城閉”的惆悵。即便是生性豁達豪放的蘇東坡,也沒有了李白“黃雲萬里動風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的張揚,而更多的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的沉思。

      有時候,單憑那薄薄的幾頁史書,史官們的一支素筆,承載不了那麼多的愛恨嗔癡、千古情愁。當時明月曾照彩雲之南,大宋文壇當年的那些終生純粹、浪漫至死的才子學士們作爲一組知識分子的羣像,驚豔了歷史,絢麗了江山,璀璨了文化。他們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是時間與文學永恆的戀人。流水帶不走光陰的故事,在歷史的長河裏,他們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愛是一種不死的慾望,疲憊生活裏的英雄夢想,所以,在愛的記憶消失以前,請記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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