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三•劉邦

傻三回來了!

這個事兒讓人們不免吃了一驚,畢竟他離開村子後,各家牆頭上的狗尾草不知都榮枯多少茬了,豬仔也不知下了多少窩了,當然還有其它東西。

他是被侄子用一塊滿是灰塵的大紅布輕飄飄給拎回來的。紅布包裹着一方黑色的脫了漆的小木盒,他就直接悶在裏面,一捧混着磚渣的蒼白的骨灰。

這個事兒讓人們不免又喫一驚,於是咬着耳朵紛紛上前圍觀了一陣,然後搖搖頭,輕嘆一聲,便各自散去了,畢竟家裏、地裏有許多活要做,耽誤不得。

那時我恰好在老家。凝視着無盡的遠方,我默默點上一枝煙。煙霧繚繞中,有關他的片段在我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來。

傻三這個稱呼,準確的說只是他的代號,他本沒名。只因他上頭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排行老三;而冠以“傻”字,人們認爲是名符其實的。他自小不愛說話,即使開了口又含混不清,好像嘴裏含了塊石頭。但他喜歡笑,常常莫名其妙地傻笑,一笑還不時流哈喇子,且五官移位,嘴歪眼斜。他爹一看見他兒子這副尊容氣就不打一處來,地上隨手抓到什麼就招呼過去,然而始終沒什麼改觀,甚至反而更嚴重了。他爹後來也就放棄改造了,抱着黑腦袋蹲在牆角,像一條老狗,只恨當初自己一時衝動沒把他溺死在自家尿桶裏。

說起來,傻三這樣他爹是脫不了干係的。內情是他爹喝醉酒白話時說漏嘴的,傳播者洋洋得意而又信誓旦旦地說。有一次,他爹在集市上遇到個熟人,喝了半斤燒刀子才搖搖晃晃地回了家。靠在門框上,看着傻三他娘正撅着渾圓的屁股在竈間燒火做飯,柴火噼哩啪啦地燃,熱烈地添着鍋底。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像秋天裏的樹梢上的柿子熟得發亮。他爹頓時心頭一熱,身體一震,一腳就把自己的女人勾倒了,撲上去……第二年,在田地裏傻三迫不及待地呱呱墜地了,被他娘像小雞似的拎回了家。

傻三比我大不了幾歲,算起來我們還算是本家,但我的輩分比他高一些。放學後無所事事的我常邀上一羣小夥伴們上樹掏鳥下河抓魚。大家似乎不屑於跟他玩,但他有時也會跟着看上兩眼,然後就默默地頂着雀巢髮型、硬着脖子下田地幹活去了。別看他個頭不高,一身古銅色,肋骨突出像塊搓衣板,但他力氣可大了,簡直像頭健牛。割麥脫粒,上垛拉車,耙地等農活,他什麼都能幹,什麼都會幹,且不惜力氣,幾乎是算整個勞動力。有時候,碰到他悶着頭在路上用架子車拉東西,我們就明目張膽地爬上他的車,然後“駕駕駕”地吆喝他,他非但不生氣,反而彷彿生髮無窮的氣力,撒開腳丫子跑得飛快,身上那條肥大的破褲子呼呼帶着田野的風,他還吼上幾嗓子來增加車上人駕車的快感。

說實話,有時候我挺佩服羨慕他的。他的身上有着我不曾有的東西,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我爹以前也曾這樣說。

有一次我鎮上初中放學回來,看見他慢騰騰地扛着農具在前面走。當我經過他身邊時,他突然扭過頭用眼睛瞪着我,好像不認識我了。

“剛———子!”他把我的名字拖得很長,又清晰,竟沒有笑。

“啥事,三?”我的腳步被他的叫聲絆住了,不過那個“傻”字被輕輕咬掉了。

“你叫啥?”

“剛子呀,你不是剛纔在叫嗎!”

“你大名叫啥?”

“哦,劉飛躍。怎麼啦?”

“真帶勁,”他停頓了一下,“你現在也是有學問的人啦。”然後他抓抓腦袋,好像難爲情地低下了頭。

“算吧,”那天我急着想回家,便不想與他廢話,就加快了腳步想擺脫他。

“剛子!”他又叫了我一聲,呼呼地跑步追了上來。

“啥事?”我有點不奈煩了。

“嗯,沒啥事兒,就是———”他欲言又止。今天的他好奇怪,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話多過,像是準備把他積攢了一肚皮的話向我一股腦傾倒。

“你覺得俺叫什麼名好呢?”停了好久,他臉憋得通紅,終於把要問的東西抖了出來。

“你不是叫傻三嗎?名字順溜好記,不是很好嗎!”我乜斜他一眼,不假思索答道。

“嗯,好,好。現在俺,俺想像你一樣有個大名。”不過這句話他連說了兩遍,我纔算聽清楚了。然後他站住了,等着我的回答,眼睛裏跳躍着一種像太陽的光芒。

這個問題一時把我難住了。像他這樣的,有沒有大名,叫什麼大名,其實對他又有多大意義呢?現在的他爲什麼偏偏執著於這個東西呢?

“你姓劉,你到底叫什麼好呢?”最後我覺得還是應該幫他一把,不僅僅我也姓劉。突然想起今天上午的歷史課,劉邦打敗了西楚霸王項羽建立了大漢王朝,劉邦也排行老三,於是我張口道:“你就叫劉邦吧,這個名字相當牛bi!”

“俺叫劉邦?”

“劉邦!”

“俺叫劉邦!”他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嚇我一跳。然後他從腰裏掏出一把溼溼的香泡塞到我手裏。大鼻涕在嘴角開了個花,他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然而並沒人叫他劉邦,依舊叫他傻三,我也叫他傻三,只是“傻”字輕輕吐過。他的臉暗暗的,好像很是失望,但也沒辦法。後來聽說他會給村裏一羣光屁股的孩子田地摘來的東西喫,讓他們叫自己劉邦。誰的聲音越響亮,誰得到的獎賞越多。再後來,香泡喫膩了,名字也叫煩了,他的東西失去了誘惑。孩子們不再理他,甚至用土塊扔他。他也不躲,怔怔地站着,像個木雕。後來他幾乎不張口了,幾乎與一頭牲口無異。


然而傻三始終是壓在他爹媽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傻三他哥也結婚了,姐姐也出嫁了,只剩下一個傻兒子了。

傻兒子終究也是兒子!在傻三大概三十歲那年,他爹把家裏一頭牛和豬賣了,又向左鄰右舍借了些錢,幾天後把一個容貌憔悴的外地女人領回了家,說是給傻三弄的媳婦,當天就爲傻三舉行了婚禮。傻三那天沒有一點高興勁兒,呆呆的,一言不發,像木偶似的任憑親友操弄。喜酒喫罷,進入高潮,晚上新人入洞房,那個女人不願與傻三睡覺,把他的臉抓出幾條血道,還張嘴咬他,傻三像個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親友們這下不樂意了,個個義憤填膺,一齊湧入洞房,捋胳膊挽袖子,七手八腳把那女人摁在牀上,開始扒她的衣服。那女人披頭散髮,哀嚎着拼死反抗,這反而刺激了人們的激情,於是手上力氣越來越大,手越伸越多。突見傻三從地上跳了起來,跑到外面去了,正當大家莫名其妙時,只見他手中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衝了進來,紅着眼珠子,胸脯劇烈起伏,朝衆人不停胡亂揮舞,嘴裏哇哇亂叫,不知說的什麼,像一頭髮瘋的公牛。衆人一下子嚇壞了,紛紛抱頭鼠竄。

幾天後一個夜晚,那個女人還是跑了,是傻三放跑的。傻三的爹孃因此大病一場,傻三也被他哥狠狠揍了一頓,三天沒起來牀,但錢也打了水漂。天底下沒見過有這麼傻的二百五!人們一口口痰射到牆上,恨不得將傻三從村子裏趕出去,好像傻三這個混蛋讓整個村子丟了臉。

沒過幾年,傻三爹孃含淚先後撒手而去,傻三成了孤兒,不得已,他只能投奔在外地打工的哥嫂。自此,他像人間蒸發了。他哥嫂春節回來時根本不提傻三,人們除了打聽他們的收入,好像也不願主動問。傻三沒有了一點消息。

這次傻三以這樣的方式回來了,人們喫驚之餘才知道他一直在一個磚窯場搬磚。上個月他一個人突然跑到高高的窯口,站在火紅的窯口伸長脖子向下張望,他像是看到了什麼,然後咧開嘴嘿嘿笑了幾聲,一頭栽了下去……據說窯場老闆私下賠了一筆錢給了他哥嫂,連用他所有的工資。後來他哥嫂用那筆錢給自己的兒子在城裏買了套房。這個傻三也算是有良心啦,人們聽後大概如是說,有人還伸出大拇指。

我參加了傻三的安葬,在河邊挖了個坑,把那方木盒放了下去,堆了饅頭似的土包,用鐵鍬拍了拍。等衆人走後,我劈了塊木板,用火機燒了個樹枝,以此爲筆在上面寫下粗粗六個字:傻三•劉邦之墓。時正傍晚,昏黃的太陽已落山。河中流水無聲,秋風瑟瑟,河邊荒草萋萋,我坐在墳前默默抽完了剩下的幾根菸,然後轉身離去。

回去時,我一個人走在蒼茫的空蕩蕩、輕飄飄的田野上,不遠處就是黑壓壓的村落,像腰間一塊永遠洗不掉的胎記。我感到眼睛一時發澀,於是揉揉眼,發現沒有流淚,一點也沒有。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