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的是什麼酒(彼生)

日子過得渾噩,不知是什麼年歲,大約已經是民國了吧。走在京城裏的繁華路段,一路上擺着攤子賣東西的小商販,頂着大缸的戲耍班子。再往前走,剛到戲園子門口,就隱約能聽到裏面咿呀咿呀的唱着。

突然有人推了推我,“今兒下午有阮老闆的場,姑娘要不要來聽聽,阮老闆的票子可不好找啊。”說着,那人用手指了指戲園子門口擺的牌子。“名旦阮泠冬再唱貴妃醉酒”那幾個大字圍繞着阮泠冬的畫像。

說起阮泠冬,我也還算是認識的,家裏開着一間胭脂水粉的店面,在店裏也見過多次阮泠冬,父親交代,見了她要叫阮先生。

雖對戲並無太大興趣,偏偏這《貴妃醉酒》算得上是阮先生的成名曲。

“票子多少錢?”我問那票販子。

票販子給我比了個數。

知道價錢我皺了皺眉,“不能少點?”

那票販子厭惡地瞥了我一眼,“嫌貴別擋路,你不買,有的是人想聽阮老闆的《貴妃醉酒》。”

本來想買兩張,我也聽聽這阮先生成名曲,奈何這價錢,只買了一張,孝敬了父親。

傍晚,父親聽完戲回家,就開始嘆氣。

“阮先生唱得不好?”我問父親。

“阮先生唱得當然好,不過,阮先生說再也不唱了。”

父親一輩子都在爲客人們買胭脂給不給零頭斤斤計較,除了零頭沒能要到,還從沒見過父親這個樣子。

一連幾天過去,來我家買胭脂的客人倒是高興地緊,胭脂錢的零頭只要開口,父親都沒有多說,全都免了。但是父親整個人總是昏昏沉沉的,可能他對阮先生的戲有不同的依戀吧。這幾日裏,街上傳的都是阮先生的事。說阮先生不再唱了,說阮先生高攀了京城某家的公子哥兒。

我好奇,又去了戲園子。戲園子裏已經有了新的角兒,當日賣給我票子的票販子看見我,眯笑着眼朝我走來,“姑娘真是好福氣,聽上了阮老闆最後一場。”我問他能不能給我講講阮先生的事,他奸笑了一下,朝我揚了揚手中新角兒的票子,我索性買了兩張,隨着他就進了戲園子。

這新角兒的票子雖不如阮先生的貴,卻也不是別的人能比的。在新角兒咿咿呀呀的戲文裏,票販子那老態的眼神遙遠縹緲,輕聲給我講着阮先生和貴公子的故事。

那是好幾年前。

“好,好,好!”

戲臺子底下叫好聲不絕,而臺上正在唱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花旦。那小花旦是第一次在京城的園子裏唱,能聽出她很是緊張。戲園子老闆本想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有人願聽她唱,以後就留下,沒人喜歡,就當是圖個新鮮。

那次唱完後,有人找到戲園子的老闆,“前幾日來園子裏唱的小花旦唱得不錯,何時還能再來唱?”

“明兒我就去請她。”

等到老闆再去請,小花旦的師父告訴老闆,“那日在您園子裏唱完啊,就被杜家叫去唱了,說是連唱七日。這不今兒剛好第七天,明兒回來,孩子也該歇歇。”

“那等姑娘歇好了,可要再來我那園子裏。”老闆倒也沒強求,那小花旦在杜家唱這一唱,算是搭上了杜家,日後在京城露臉兒的時候多,還是哄着的好。

“等她明兒歇好了,就去您園子裏。”小花旦的師父說着,送走了戲園子老闆。

那小花旦再在那戲園子裏唱,戲園子門口就已經擺上了宣傳的牌子。在杜家唱的幾日,也算有不少人看過她的戲,那牌子一擺出來,只是那些少爺太太的就把票買空了。

一個愛戲的名門老爺給她起了名號,阮泠冬,隨即便傳出了阮老闆的名頭。從那開始,年輕一輩裏想要和阮老闆交好的人不在少數,那些名門老爺更是說起阮先生,定會說上一句,“那可是個有靈性的。”

“那你到現在也還沒說到那要娶阮先生的是誰啊。”我忍不住問那票販子,對於要娶阮先生的人,我太好奇。

看着那臉色突然沉下來的票販子,我有些後悔插嘴了:“你接着說,接着說。”我也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給我講阮先生的事。

“得,今兒就到這吧,以後有機會再說。”那票販子起身離開,卻又突然轉身,跟我說了一句,“這比阮老闆唱的可差多了。”

我看了一眼在臺上唱的人,跟着票販子身後離開了。

我再見到那票販子,他如往常一樣穿梭在人羣中,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轉身離開。我快步追上去,他說:“我不想再給你說阮老闆的事了。”

而我,心裏就像有個東西勾着一般,很想知道下文。

“我請你喫飯,就去這間酒樓。”我指着那酒樓,酒樓的牌匾都是燙金的大字,離戲園子很近,算得上是京城裏比較好的的酒樓。

我硬拽着那票販子,帶他進了酒樓,他要了二兩燒刀子。可能是他不勝酒力,也或許是他還是想說說阮先生的事。

“你不是想知道娶阮老闆的是誰嗎,要娶阮老闆的就是當初請阮老闆唱過七天的那個杜家的少爺。”票販子抿了一口酒,說道。

自從那阮老闆成了角兒,阮泠冬這仨個字在京城裏那是響噹噹的,但凡聽過阮老闆唱戲的人,沒有不說好的。

平日裏那些公子哥們沒事兒就愛給阮老闆送些胭脂、首飾什麼的,就連那個原本不入流的戲園子,也一躍變成了京城裏叫得上名號的。

直到那一次,有人到戲園子找阮老闆,說有大人物要來,指明要聽阮老闆唱《貴妃醉酒》。

阮老闆跪在師父面前。她會唱《貴妃醉酒》,甚至,那是她唱的最好的。當初,《貴妃醉酒》的一字一句,每個腔調,每個動作都是師父細細的教過她的。師父說過,這《貴妃醉酒》能不唱,就不唱。可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唱還是不唱。

“你起來吧,我們這種下九流的人,由不得自己。”阮老闆的師父嘆了口氣,獨留阮老闆一人跪在那裏。

第二日,阮老闆早早地扮上,坐在妝臺前。

“阮老闆,這還早,您的場在下午。”戲班子的人見阮老闆早早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知道。”

阮老闆就這樣從早上坐到下午臨開場。

“阮老闆,您快要上場了。”

阮老闆急急地站了起來,“我的妝面怎麼樣?”話還沒說完,可能是阮老闆坐的時間久了,腳下竟有些虛浮。

“妝面沒問題的。”那人回答,“您這身體沒問題吧。”

阮老闆搖了搖頭。

外面鑼鼓聲漸漸響起來,阮老闆也出了場。

阮老闆在左右兩排人中間緩步走了出來,摺扇緩緩打開,“海島冰輪初轉騰”。

“阮老闆的身段,那是多少人都比不了的。”票販子拿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稍稍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是在感慨這酒還是在回味阮先生的戲。

“阮老闆那一曲《貴妃醉酒》名動京城,阮老闆一躍成爲京中最炙手可熱的當家花旦。”票販子講了這麼多,我倆周圍也隱隱圍過來了不少人,沒有人插話,都在靜靜地聽他講。

票販子眼看圍過來聽他講阮先生的人越來越多,笑眯眯地對我說:“咱們今天就到這兒了,有緣再見吧。”

他仰頭喝下了杯中所剩的酒,這一大口,辣的他直咂嘴。

他站起身來,我看着他有些傴僂的背影,他可能是真的有些醉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見他捻指作勢,扯着那破鑼嗓子,高聲唱了一句:

“你敬的是什麼酒?”

這天回家路上,我撿了個人回去。

我還沒走到家門口,在路邊碰上了一個喝醉酒的女人。看她的穿着像是正經人家的姑娘,這都快入夜了,我不忍看她一個人醉在大街上,便走近了去扶她。

“姑娘……”剛看清她的臉,我就愣在了那裏,眼前這個醉酒的女人,不是阮先生又是誰。

她看着我的樣子,嘴裏嘟囔了一句:“你認識我?也是,我以前……”

還沒等她說完,她就醉了過去。還好離家近,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把阮先生安頓在那裏好。

父親給我開門時,看着我懷裏的阮先生,有些不知所措,阮先生醉醺醺地靠在我身上,手裏還攥着一個已經空了的酒瓶,嘴裏喃喃着一個名字:“杜恩嘉……”

杜恩嘉,杜恩嘉不是前兩天剛剛大婚的杜府少爺嘛。原來,竟是這個杜家,這個杜少爺。

“這,這是阮先生?”

我點了點頭,父親幫我把阮先生扶進了我的房間。

很快,父親就準備好了醒酒湯。

這一晚,不單我睡得不好,就連父親也是在緊張中度過的。

我們怕阮先生自己離開,看阮先生的樣子,就知道她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

第二天早上,我還迷迷糊糊地睡着,阮先生卻已經醒了。

阮先生走出我的房間,正看見正在忙活早飯的父親。

“夏老闆。”阮先生看着眼前這個人,竟是相當熟悉。

“阮先生,您醒啦。”父親笑着說,“昨天我閨女說是在路上把您撿回來的,這孩子估計還睡着呢。”

“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我起來的時候,推開房門一看,父親竟正與阮先生喝着酒。

父親看見我朝我招了招手,“來,過來,這就是我經常跟你說的阮先生。”

父親這是又喝多了。

我走到他們跟前,叫了一聲:“阮先生。”

父親拉着我也坐在了桌前,給我倒了杯酒,“今天高興,你也喝一杯。”

我坐在那裏,聽着父親與阮先生聊戲,聊人生。

“如今我落得這個下場,終究還是自找的,想想當年師父還是勸過我的……”

那是五年前,阮先生初出茅廬。很快就在京城裏唱出了名堂,顯貴老爺給賜了名,阮泠冬的名號在京城叫響。

自那以後,阮先生的場,一票難求。

“阮老闆還記得在下嗎?”阮先生唱完回到後臺,還沒來得及去卸妝,就被人叫住了。

這個人阮先生認識,說起來,那人是她的貴人。要不是杜家請她去唱了七天,她不可能這麼快被京城的人知曉。

“原來是杜公子,怎麼會忘了杜公子呢。”阮先生回答杜恩嘉。

“阮老闆晚上有空嗎?想請阮老闆喫個飯。”

“杜公子邀請,怎麼會沒時間,不過杜公子需要等我先卸妝了。”阮先生說完,走到妝臺,戲園子專門給安排的妝面師趕緊給阮先生卸了妝。

那一次,阮先生第一次仔細地看了杜恩嘉的樣子,第一次這麼近感受到杜恩嘉這個人。

在阮先生眼裏,杜恩嘉算得上是一個溫柔的男子,他舉止優雅,談吐得當,深深紮在阮先生心裏的是杜恩嘉那一雙好看的丹鳳眼。

後來,杜恩嘉經常會邀請阮先生一起喫飯,阮先生喜歡杜恩嘉給她的那種感覺,也不會拒絕,這一來一回,杜恩嘉這個人竟深深地紮了在她的心裏。

“阮老闆,您師父說讓您今天回去一趟。”這天阮先生剛從臺上下來,就有人過來傳話。

阮先生匆匆回到那個院子,那個她長大的院子。

“跪下。”阮先生回到院子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師父坐在正廳中間,已經等了她很久了。

阮先生走到院子中間,跪了下來,“師父。”

師父站起來,走到阮先生身邊,“你跟那杜家的少爺是怎麼回事?”

“師父,我……”阮先生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她的師父打斷。

“我跟你說過,在這京城,這樣的人家我們高攀不起,你怎麼就不往心裏記呢?”她的師父說道,“杜家在京城是什麼樣的地位,是你一個戲子能高攀的嗎?”

“他對我真的很好。”阮先生反駁道。

“他對你好?他對你好就代表他的父母,他的族人也會接受你嗎?你今天就跪在這裏,好好想想。”師父轉身離開,獨留阮先生一個跪在那裏。

第二天,戲園子的人見阮先生一天沒有到戲園子,馬上還有一個時辰就到了阮先生的場了,急忙趕到阮先生師父這裏。

那個人到的時候,阮先生還跪在那裏,竟生生跪了一天一夜。

“阮先生,這,這……馬上就到您的場了啊。”那人在阮先生身邊站了一會兒,阮先生並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那人叫了人將阮先生擡到了戲園子,“阮老闆,您這還能唱嗎?”

阮先生沒有說話,她就坐在那裏,過了好久,眼看着就到了上場的時間,“今兒該唱《貴妃醉酒》。”

所有要上臺的人都慌忙地扮上了《貴妃醉酒》的扮相,戲園子裏開唱了。

“關爺,那邊開唱了,今兒是《貴妃醉酒》。”院子裏的管事榮叔說道。

“看來她是鐵了心了。”阮先生的師父關爺嘆了口氣,說道。

“您真就不管她了?”榮叔顯得有些緊張,問道。

“怎麼管?她現在紅了,我不能成爲她的拖累啊。”關爺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唱了一句,“你敬的是什麼酒?”他晃悠着他那身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那個院子。

關爺的嗓子倒了,他唱的那句是當真不好聽,榮叔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站在了許久。

而這時的戲園子裏,阮先生也剛好唱到了這一句。

“你敬的是什麼酒?”

阮先生唱完,剛走到後臺整個人就倒了下去,戲園子的人急忙叫了大夫,杜恩嘉也一直守在她身邊。

阮先生一醒來就開始哭,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但是她知道,她徹底傷了師父的心。那次之後,阮先生休息了近兩個月,這兩個月裏,她是每天都往師父那裏去,可是每次給她開門的都是榮叔。

“孩子,關爺真的離開了,不要再來打攪這些小崽子了。”榮叔指着院子裏那些小孩子,對阮先生說。

阮先生一步一回頭地離開那個院子,她想,這次是真的要離開這裏了。

杜恩嘉依舊是經常帶阮先生喫飯,給阮先生蒐羅許多好玩的玩意兒。不過阮先生每次見到杜恩嘉,都會想起關爺,想起關爺跟她說的話,想起關爺給她講的戲。

一日,阮先生和杜恩嘉走在街上,忽然從一旁竄出不少人,來的人是杜恩嘉的母親。

“把少爺給我帶回去。”杜恩嘉想要反抗,卻無濟於事,杜恩嘉和阮先生連句話都沒能說,他就已經被帶走了。

“阮老闆,說好聽點,我叫你一聲阮老闆,說不好聽了,你就是個戲子,想要高攀我們杜家?下輩子吧。”杜母說完,轉身就走。

阮先生一個人站在街上,人們對她指指點點,這個時候,是榮叔把阮先生帶回了那個已經不願讓她回去的院子。

阮先生想要說聲謝謝,榮叔卻制止了她,“我是受人所託,你好好休息,儘早離開。”

阮先生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你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這個時候,父親也是喝的迷迷糊糊的,他反應了好半天,“人啊,就是要做很多決定,像我哥哥,他不願一輩子待在這個胭脂鋪,從軍去了,現在倒好,屍骨無存啊。”

坐在我面前的父親和阮先生像極了兩個惺惺相惜的朋友,而我,是個聽故事的人。

自那次杜恩嘉被強行帶回家後,阮先生每日裏就只是唱戲,回家,應酬京城裏各個達官顯貴的飯局。她心裏沒了依靠,走到哪裏都覺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後來,杜恩嘉會偷偷地來看阮先生。那段時間,阮先生過得很快樂,她覺得她沒有看錯人,杜恩嘉是真心對她好的。

那天,杜恩嘉正大光明地從正門進了戲園子,阮先生看他來的方向,有些奇怪:“你怎麼從正門進來了?”

“泠冬,我母親同意了,我母親同意了。”杜恩嘉拉着阮先生的手,在後臺跑了整整一圈。

杜恩嘉說,他說服了他的母親,他母親同意他們兩個在一起了。

後臺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兩個,榮叔得知這個消息後,告訴了關爺,關爺聽到消息,老淚縱橫:“希望這孩子不要步我的老路啊。”

過了不到一個月,杜恩嘉突然說:“泠冬,我們成親吧。”

阮先生沒有立即答應,但是杜府已經開始籌備婚儀事務。

“泠冬,你相信我,我對你是真心的。”杜恩嘉說了很多,阮先生點了點頭,杜恩嘉歡喜得像個孩子。

再到後來,阮先生與戲園子說好了,唱最後一場《貴妃醉酒》。

阮先生在家等着杜恩嘉來接她進杜府,即便阮先生一個人都沒有請到——阮先生本就沒有親人,唯獨有個師父,還不知去向,就連榮叔,都拒絕了阮先生的邀請。可是她還是從心底裏感到高興的。

可笑的是,杜府少爺風光大婚,而阮先生卻仍在等着杜恩嘉來接她。戲園子裏有個人給阮先生傳來消息說,杜少爺已經去江家迎親了。

阮先生得知此事,自己苦笑一聲,她拿出了自己珍藏許久的好酒,一個人坐在家裏,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她哭,她笑,她時不時會唱上兩句戲文,她喊着杜恩嘉的名字,唸了無數遍。

所有人都知道杜家少爺大婚,阮先生不再唱戲,在他們都在高聲祝福杜恩嘉和阮先生的時候,有人傳出了一個不一樣的消息,杜家少爺娶了家境相仿的江家女兒,而阮先生,不見了。

“夏老闆,你說,我是高攀了嗎?”阮先生的狀態像極了昨天我帶她回來的時候,她淚流滿面,嘴裏說着,“我就是高攀啊,師父說得對,杜家在京城是什麼樣的人戶,豈是我這種戲子能夠染指的。一個是沒用的戲子,一個是於他有益的大戶千金……師傅說過,《貴妃醉酒》不能唱,它講的是負心人啊。楊玉環她是何等姿色,何等受寵,卻仍被唐玄宗丟在了百花亭……”

外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心裏感嘆着父親和阮先生的酒量,卻聽到外面的嘈雜聲。

“打,往死裏打!”

“這個老東西到處去說丁老闆唱的不好,給我往死裏打。”

“丁老闆?丁老闆不是阮先生不唱之後,那個戲園子裏出的角兒嘛?”我心想,除了現在仍非常喜歡阮先生的戲迷,誰會到處去說丁老闆唱的不好?

我走到門口,從門縫裏往外看,父親看我的樣子,朝我喊:“丫頭,你幹嘛呢?”

我害怕外面的人聽見,猛的回頭,食指抵在嘴脣上:“噓。”

父親和阮先生竟然學我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我繼續往外瞧,天色很暗,我只能看到那些人在毆打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那個老人破衣爛衫的,可能他真真的迷上了阮先生的戲,實在忘不了阮先生吧。

過了一會兒,或許是那些人打累了,亦或許是那個老人已經實在不行了,那些人朝老人啐了一口吐沫,轉身離開了。

我悄悄打開門走到那個老人身邊,驚訝地發現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竟然是那個票販子。我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問道:“你怎麼樣?我去給你找大夫。”

他拽着我的衣袖,搖了搖頭,“不用了,沒想到我臨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竟然是你這個小丫頭。”

我將他扶進家門已經用盡全力,幸好鋪子裏就有椅子,不用再往院裏走。

父親和阮先生兩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到鋪子裏,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阮先生霎時間愣在了那裏,一動不動,父親開口問了一句:“這是誰啊?”

原本醉醺醺的阮先生瞪大了眼睛,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師父。”阮先生跪在地上,頭趴在票販子的腿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票販子一愣,他費力地擡起阮先生的臉,彷彿確認了好久,那滿是滄桑的老眼裏飽含着淚水,“孩子啊,你怎麼這副模樣了?”

現在的阮先生哪還有往日的風姿,沒了那股精氣神,就是一個活脫脫的酒鬼。

阮先生就一直趴在票販子的腿上哭,父親反應了好久,才弄明白,我帶進來的老人竟是阮先生的師父。

“這是,關爺?”父親看着哭得泣不成聲的兩個人問我。

我點了點頭,我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唯利是圖的票販子,前兩天死活拉着的給我講阮先生故事的人,竟是阮先生的師父。

到了後半夜,父親的酒醒了,連夜通知了榮叔,關爺走了。

一連幾天,家裏的鋪子一直關着門,我和父親都去忙活關爺的後事。

在關爺的葬禮上,我站在一旁,哭成了淚人。我與他算得上有交集,他給我講阮先生,我還聽了他一句並不好聽的《貴妃醉酒》。如今想想,那個喜歡阮先生,賣票又不會讓半分利的票販子就這樣離開了。

那日,我和父親送阮先生出京城。她說,這京城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父親拿出了一盒家裏最好的胭脂,說:“沒什麼好東西,家裏就只有胭脂,你可能以後用不着了,就當個紀念吧。”

阮先生看了看那盒胭脂,她原是我家的常客,能看出那盒胭脂是家裏最好的,是父親珍藏的。她嘆了口氣,還是收下了。

阮先生要上馬車時,我想起一件事,一定要問問她。

“阮先生,您覺得杜恩嘉……”

沒等我說完,阮先生就給了我答案。

“他生得一雙好看的丹鳳眼。”

曾聽說,那位杜家的少爺找遍京城的戲園子,想要找到阮先生,可是沒能尋到。我那時就在想,爲什麼那個杜恩嘉沒找上我問阮先生的事呢,如果他找到我,我還能見一見這個把阮先生迷住的顯貴少爺,也能問一問杜恩嘉那天到底爲什麼沒有去接阮先生,也許,背後還會另有隱情呢。

慢慢的,京城的戲,以丁老闆爲先。

時光沖淡了回憶,再沒什麼人會提及阮先生,但是我走在街上,偶爾能隱約聽見有人說,“這京城啊,有一個戲子,曾唱的頂好的《貴妃醉酒》,可是有一日,她就不見了。”

再後來,我收到過一封阮先生寄來的信,大概記述了她離開京城後的經歷。她親手扔掉了祖師爺給的飯碗,做了普通人。信裏附了一張照片,照片裏的她正在大片大片的棉花地裏摘着棉花,臉上掛着笑容,看起來和照片裏其他的女人一樣。


原文指路:公衆號清水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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