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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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眼淚在稀飯碗裏泛起漣漪,表情似哭似笑,我高度懷疑是我給他塗在身上的紅花油在作祟,本來紅腫成一道道大號蚯蚓般的青紅傷痕,現如同抹上了辣椒油在醃製鮮活的肉,淺紅色的東西散發着痛苦的味道。

奶奶老眼昏花,即使在最明亮的日光下,還是不能在十次內把線撞進針鼻裏。她膝蓋上躺着哥哥那件快要掉袖的殘廢褂子。我把藥水給哥哥塗抹完,奶奶才縫下了第一針。

奶奶一邊縫一邊講述了多年來我們不得而知卻乏善可陳的事實——爸爸多麼不容易。從爺爺那輩起就一窮二白,被人喊了一輩子“死長工”。爺爺年紀大了,把振興家業的希望扁擔一股腦放到爸爸肩上,無奈爸爸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書沒讀幾天就偃旗息鼓了。後來好不容易給爸爸找了個河南逃荒的女人當了便宜媳婦,算是成了家。爸爸那時沒別的能耐,合計後湊了些錢,和爺爺養起了大牲口。就在騾馬盛滿兩家院子的時候,哥哥來到了這個世上。一家人美啊,有了錢,也有了人。

眼看要摘掉窮帽子的當兒,不知道是家裏福薄還是爸的河南媳婦命淺,得了痛得喫不下飯的病。起初縣裏的大夫信心滿滿地拍着三尺厚的肉胸脯子保證能治好。爲保住這位使老吳家香火得以延續的媳婦性命,陸續把兩院子的騾馬悉數賣盡,可治療結果是——動不動大口吐血,甚至側臥時在耳朵裏流出來。那時候最後爺爺賣了最好的糧田去市裏一查,是胃癌,已經到了後期。痛到恨不能死去的媳婦,在打了幾隻杜冷丁之後,家裏終於在也拿不出一分錢,在醫院收拾東西準備出院的的那個上午,爸爸親手掐死了在病牀上打滾的媳婦。

自此爸爸鋃鐺入獄,一去就是七年零八個月。至爺爺在哥哥四歲時死去那年,都未能回來。

我多少爲知道爸爸成爲殺人犯的由來史感到竊喜,爲自己家以前差點過上地主生活感到一絲喜悅,卻對爸爸沒什麼感覺。轉頭看哥哥,他如同臨刑前的槍斃犯一樣,絕望成一臉死人相。不知道是心裏認可了自己是殺人犯的兒子,還是認可了村裏人活該被城裏人看不起,抑或此刻清晰認識到自己作爲農民殺人犯的兒子,而重傷了縣長的兒子,引發了心臟跳動的遲滯。我想哥哥這麼木訥軟弱的人的人,即使那人用他的枕巾擦過屁股,在哥哥飯盒裏撒過尿,他也不至於打人。最終我也想不出那人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引起了哥哥的盛怒之火得以燃燒。

儘管哥哥和我沒有別人家兄弟那般要好,可十一歲的年齡差卻未能阻斷我們隱隱存在於心底深處的手足情。這次我打心眼裏心疼起哥哥來,我把自己捨不得喫掉的糖塊偷偷塞進了哥哥的衣袋。我還是好奇我們是不是一個媽媽生的,可奶奶似乎沒聽到我反覆問——“我的媽媽是誰?”這個問題。

不多時,奶奶家就響起了豬嚎叫的聲音,還不到十個月的黑豬變成了錢,到了爸爸兜裏。

從逼仄的石頭衚衕到土坡下的家門口,哥哥如同戴着刑枷的老人,肩膀一高一低,頭低垂着,脖子抻得老長,木然地看着腳尖把自己帶向任意地方。爸爸走在囁嚅無話的奶奶前面,把嘴裏的旱菸抽得吧嗒作響。

兩支菸的功夫,家裏爲數不多的大山羊也被陌生人綁到了車上,已預知命運的九隻大山羊掛着眼淚隨車遠去,爸爸手裏又多了一沓錢。是日,錢如數交到了隨哥哥一起來的老師手裏。爸爸看着賣完剩下的幾隻乳臭未乾的小羊,臉色如秋日裏脫粒的稻草般難看,最終在哥哥臨走時,踹之猛烈的一腳,把他踢進了車裏,當做送行。



--- 4 ---

我穿過三人可並排而行的木橋,瀲灩的日光在大河裏種滿太陽。白沙灘上,河卵石透着日間保留下來的熱量,暖烘烘地鑽進我的褲腿。十多塊供羊舐鹽的光滑石頭散出鹹鹹的羊羶氣,我望着河道,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哥哥倒鹽巴的身影,還有“咩咩”地叫個不停的鼓譟聲在河灘上回蕩。羊兒們喫完鹽巴後,擠在河邊飽飲清水,哥哥同它們一樣把頭埋入水裏,消暑消渴。起風了,漣漣水波還原了真實的世界,羊明天還會過來,河灘上再不會出現掬水洗面的哥哥,不知道大河會不會想他。

多年以後,我趕着羊途經這片淙淙不息的河流,想起哥哥扛着行李回家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他一隻胳膊還掛在脖子上,左只腳上靸着鞋口開裂的布鞋。時值哥哥高考之際,爸爸晚上放羊回來,得知把哥哥胳膊扭斷的始作俑者,他出人意料地沒打哥哥,也沒罵哥哥。只是一根挨一根地卷旱菸,抽旱菸。八歲的我忍不住想,真是笨哥哥,你真不該惹縣長的兒子。

斷了手的哥哥在養傷的日子裏平靜地錯過了高考。我則一邊照顧已在沉重歲月裏被流光侵蝕而倒下的奶奶,一邊爲爸爸忙活日食家常,遠去的童年正繼續拉開距離,一家人都掉進了生活現實織造的巨網,動彈不得。

同年八月,在哥哥的手拆下紗布不再吊在脖子上的時候,歷經一輩子風風雨雨的奶奶,終是帶着一臉安詳默默地走了。她慈祥的嘴角堆滿了皺紋,那是她滿滿的愛在多個困苦日子化作一句句語言,溫暖着這個不怎麼溫暖的家,此刻愛的話語在以後的日子再也不會響起。我們看着奶奶的眼角淌着兩滴淚緩緩流入鬢髮,交待了自己的一生。我卻呆呆地愣在那裏,直到奶奶在釘棺下葬那一刻,洶湧而來的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

哥哥也許從扛着行李回來那刻起便埋下了決心,奶奶發喪完後,他死活不再回學校復讀,一心想要放羊。在爸爸暴跳如雷地再一次施之兇狠一腳後,他終於說出了當年打人的理由——我是殺人犯的兒子,山溝裏的人不配和城裏學生坐在一個教室。哥哥這句話無形中把我帶入了跟他一樣的孤立鐵網中,乃至以後的很多年。這年爸爸一下子老了下去,老得脾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喝進胃裏的酒也拿他毫無辦法。

自此哥哥接過了爸爸的放羊鏟走上了爸爸放羊的路,我走上了哥哥走過的上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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