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禍

01

懶漢有懶漢活法。

該喫飯的當兒,是懶漢袁四的幸福時光。這個時候,袁四趿拉着一雙破鞋,敞懷,露肚,一根打狗棍背於身後,悠然行走在村的東西大街。一邊走,一邊聳鼻子,聞哪家有肉味。小眼睛滴溜溜亂轉,猜想哪兒有大宴。

他循香找飯,做肉的人家也對他加強防範。大老遠,就被在門口玩耍的孩子看見。一溜煙兒跑進家,喊狗,讓狗去咬袁四。狗聞聲而出,攔袁四於門外。

袁四不懼。揮動着打狗棍,嘴裏喝叫着:“去,去!”狗不真咬,袁四也不真打。狗就在他身邊四處遊走,虛張聲勢。不久,又加入了幾隻狗,袁四的打狗棍攆這個,那個上,狗多亂咬,甚至有的趁亂從後面猛地撲上去,但是有勇沒膽,很快退去。這個時候,袁四神情張揚,表演一般使出打狗棍法,左衝右突,指東打西,一根棍子掄開,將狗攆出三丈以外。時不時拄棍而立,哈哈大笑。笑聲尖利,如夜貓子嚎叫,瘮得人耳根子發癢。

其實,袁四真想去誰家,狗也不敢攔,哦,當然,主要是主家沒膽,狗都是看主家臉色行事,主家不敢,狗還敢攔嗎,相應的,狗汪汪叫着,倒成了夾道歡迎的禮儀小姐了。

歡迎不歡迎是你的事,來不來,是我袁四的事。

好在,袁四一般不進誰家的門。進了,就是蹭飯,好像天經地義般。只是,他蹭飯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你家給啥我喫啥,不挑不撿,他則專挑肉喫,無肉不歡,誰家有肉去誰家,誰家的肉香去誰家。

自然,村裏沒有一個不厭煩他的。但誰也拿他沒法。因此,也只當空氣進門,臭了一陣。

02

袁四蹭飯,和他爹老袁有莫大關係。

老袁家十八代單傳,到了他這一代,又是一根獨苗!因此寵得很,喫飯怕被噎着,走路怕被跌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從不讓他幹任何事物。偏偏,袁四好喫,老袁便窮盡一切滿足袁四。怎奈,人是越喫越饞,袁四喫上癮了,一天沒肉就哭,哭得老袁心酸,覺得沒孃的孩子最可憐,不能虧了孩子。但是,長此以往,再大的家業也會被喫空,何況他家窮得吊蛋精光。老袁沒法,便偷,時間長了,也偷上癮了。不過,盜亦有道,老袁專偷鄰村,本村概不問津。因此,與鄰居相處尚可,口碑不錯。

老袁本是個放三響槍的,哪家有喜喪便往哪家去,隨了喇叭班子,十里八村的四處遊走。這倒成就了他盜竊好手:白天看好路線,晚上行竊,十拿九穩。但是長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做的多了,便也失手了。

那日,一大早,天還在黑着。這當兒,正是人們困得最死的時候,偷竊是最佳時機。象往常一樣,老袁翻牆入院去偷雞。偏巧,被偷的這一家男主人起來撒尿,看到雞窩前黑黢黢趴着個東西,當機立斷,抄起鋤頭就砸。老袁喫疼,從雞窩裏鑽出來,不曾想又一鋤下來,正砸在頭上,一下子腦漿迸裂,腿一伸,死了。這家一看出了人命,攜家帶口跑了。

偏偏,袁四是個懶貨,只知道喫,還是個喫,專等老袁偷雞回來給他煮雞喫。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餓急了,就在屋裏團團亂轉,也不知道做飯,更不用說出去尋找他爹。後來,還是鄰居發現了異樣,救了餓得奄奄一息的袁四。等尋着了袁四的爹,已是死後的第七天了。

從此,袁四跟了鄰居生活。鄰居家也窮,又不會變通,被袁四喫得叫苦不迭,最後只好出門逃荒去了。

袁四沒了喫處,自己又好喫懶做,家裏四壁空空,就恬着臉四下裏蹭飯。蹭飯還不喫孬的,喫肉。因此,練就了一雙狗鼻子,哪家有腥味就往哪家去。

蹭就蹭唄,問題是,這袁四坐大,你一點兒不喫也要緊着他,好東西全被他吃了。就像被豬拱了菜芯,只剩下一堆爛菜幫,那滋味,要多鬧心有多鬧心。

不給喫不行,耍潑撒賴使渾兒,沒個不怕的,也沒有一家敢惹的。

03

袁四去的最多的一家,是村長家。村長經常招待上邊來人,自然少不了肉。有肉的地方,就有袁四。因此,袁四成了村長家常客。村長心裏窩火,還不能表現出來。媳婦不然,看見袁四就皺眉頭,就罵:

“你個龜孫,光往俺家跑!”

袁四不惱,笑笑:

“打是親罵是愛,還是嫂子聲音好聽。”一邊伸出手去,摸村長媳婦的手。

村長媳婦手一抖,袁四摸了個空,順勢拍了一下撲上來的黑狗腦袋。黑狗汪汪叫着,退卻了,退卻一旁汪汪叫得更兇了。

村長媳婦愈發的惱怒,罵得更狠了。村長一聲咳嗽,發話了:“昂咳,是袁四兄弟來了,坐,坐,堂屋裏坐。”

堂屋裏有上邊來的人。

袁四不去,嘿嘿一笑:“那個,哥,我就不坐了。那個,我餓了,喫點兒就行了。”

村長媳婦早端了一碗肉,遞到袁四手上:“喫,喫,就知道喫!咋不撐死你個孬熊!”

看到肉,袁四裂開大嘴笑了。袁四大度,纔不和女人一般見識呢。圪蹴在院裏大槐樹下,美滋滋地喫。喫完一塊肉,肉骨頭“啪”地砸向一旁的大黑狗:“你個狗日的,俺經常餵你,你還經常咬俺!”黑狗一口咬住肉骨頭,尾巴搖了幾下,嘴裏嗚嗚咽咽,也不知道說的什麼。

一旁的村長媳婦直撇嘴,沒有說話。給都給了,再說啥話便沒意思了。

04

袁四蹭村長家的飯,沒人有意見,蹭其他人的飯,可就是不地道了。村人多窮,一年難得開一次葷,有一次,還被袁四蹭了。

袁四可不問這些,天王老子,不如我的肚子,管你誰誰,照樣通喫。

這可就犯了衆怒了。

男人不說什麼,婦女孩子可不會有好臉,因此,袁四所到之地,一片罵聲。狗仗人勢,狗也咬他。他到的地方,往往,也是狗吠最兇的地方。即使是村長家的老黑,對他也是咬牙切齒,攆着要啃他的骨肉。

倒助長了袁四的威風。狗們似張牙舞爪的衙役,在爲他這個縣太爺鳴鑼開道。他愈發的得意,邁開八字步,猛不丁來一句:“大老爺我坐花轎哦,巡視地方……”狗們愣了愣,跟着一陣狂吠。

破天荒第一次,袁四到狗蛋家“巡視”來了。

狗蛋家窮,一年難得打一次牙祭。他的到來自然會引起狗蛋這些小孩們反對。

初時,狗蛋的二哥拿了彈弓騎上牆頭,照準袁四的禿腦袋就射:“打死你!打死你!”

袁四頭一歪,彈子兒偏過一旁。

再射。

還是偏了。

反而引起了袁四興頭:“來呀,來呀,小子,再來呀!”

再來,彈子兒沒了,二哥很喪氣,連下牆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牆上,直噘嘴。

狗蛋的大哥就偷偷吆喝着狗:“上!咬他狗日的!”

狗蛋家的狗和袁四沒緣分,因此下死口,咬得分外兇。兩隻狗一前一後,一退一撲,將走在院裏的袁四咬了個手忙腳亂,打狗棍法左右展開,上下翻飛。初時,狗不能近身。後來,體力漸漸不支,左右搖擺,被狗幾次掏破了棉褲,棉花綻飛,狼狽不堪。後來被咬得急了,跳着腳的叫:“你們這些個雜碎,大人呢?你家大人呢?再咬,再咬我要在你家喫一輩子了!”

狗蛋爹見躲不過,只好出來,喝退了狗,迎大神一樣將袁四迎進屋裏,與袁四瞎諞:“老四喲,我睡着了。”“騙鬼呢,這麼大動靜,你能睡着,鬼信!”“呵呵,真的哩,你能來俺家玩,是求之不得哩。”“呵呵,那就玩玩兒!”

諞了一會兒,又一會兒,袁四索性脫了鞋,摳起腳丫。一股刺鼻的惡臭頓時瀰漫了全屋。顯然,死心踏地不走了。

狗蛋娘見沒肉打發不走袁四,就到廚房打上一盆肉,看看,又舀去一勺留給孩子,再舀去一勺,怕不夠袁四喫,又還了進去。雖心有不捨,還是咬一咬牙,端到堂屋的桌上。袁四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喫。見狗蛋們不錯眼珠的看着他,哈喇子直流,便使勁眨了眨綠豆眼,很大度的一笑,象在自己家招呼客人一樣:“喫呀,大家都喫呀。”

狗蛋爹一旁吧嗒着旱菸袋,說:“你喫吧,孩子們不餓。”狗蛋娘連忙把狗蛋們趕出了屋門。

“那好,我就吃了啊。”袁四不管不顧,一個人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喫完,一抹拉嘴:“咳,味道球寡淡。”站起來,走了。

05

這就惹惱了狗蛋。狗蛋是個“悶油瓶”,心底裏卻極有計謀。你不是喫我家嗎,我叫你喫。

狗蛋就在袁四家門外挖起了坑。坑不大,三尺見方,坑裏放了屎尿,坑上恢復原狀,不細看,很難發現。

可坑苦了袁四。一大早出去尋喫的,不料想肉沒喫成,反倒一腳踩在屎上,這倒沒什麼,要緊的是腳被崴了,一顛,一顛,成了個瘸子。再邁八字步,一歪,一歪,象小丑在踩旱船。

喜壞了孩子。在後面拍着小手,起鬨兒喊:“袁瘸子,袁瘸子,天天只知道尥蹶子。”

農村人家,尥蹶子是指驢在撒歡,把袁四說成驢。袁四那個氣,臉也綠了,嘴也歪了,瞧人也不順眼了,索性原地兒一站,小綠豆眼一瞪,要拿哪個撒氣了。

孩子們哪裏看不出這個,一鬨兒四下裏散了。

剩下袁四一個人,兀自吹鬍子瞪眼。

狗蛋解了氣,心情舒暢了,走路也有了精神,揹着小書包,一溜小跑着回了家。

一進家門,卻是呆了。

袁四大模大樣坐在堂屋裏,爹陪着。娘在做飯,做的是紅燒肉。

一看見狗蛋,娘趕緊把他拉進竈房:“小祖宗,你又惹禍了!”娘說,“你不想想,袁四前腳從咱家出來,後腳就崴了,你說不是咱還有誰?這下好了,要在咱家喫一個星期哩,看下期學費咋給你交?”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當面承認,看他能咋着?”

“你這孩子!咋恁沉不住氣哩,袁四沒說是你,你承認的哪門子事啊,你一承認,倒好,給他養傷去吧,不養到老死纔怪!”娘勸狗蛋:“他現在只是懷疑,喫個一星期,也就沒啥了,咱認。”

“你認我不認。”

“你這孩子,還要不要人省心了?好好在這給我待着,哪也不許去!”

見娘生氣了,狗蛋不敢違拗,只好坐下幫娘往竈堂裏填柴。紅紅的火光映着狗蛋紅紅的臉,紅紅的臉下小嘴紅紅的噘着。

袁四喫過飯,提了個意見:“這肉,太鹹!”瘸了個腿,一顛一顛,走了。

狗蛋娘嚐嚐:不鹹,這正好啊。

第二天,狗蛋娘刻意放少了鹽,袁四喫完,一抹拉嘴:“太淡!”

狗蛋爹嚐嚐,不淡,鹽味正好。一臉迷茫的望孩他娘,頓時醒悟:這是找事啊。狗蛋爹膽小,頓時驚慌失措,臉色煞白。瘟神上門不怕,瘟神找事,可就有塌天大禍呀!

看見袁四再次進門,狗蛋爹可就害怕了,腿哆哆嗦嗦不聽使喚。袁四卻是一臉淡然,象什麼事沒有一樣,慢慢吞吞喫完肉,說了一句漫不經心的話:“你家狗蛋多好哇,要能做我兒,我真是燒了高香了噢。”

一句話就消除了彌天大禍,狗蛋爹當然求之不得,不就是叫他一聲爹嗎,有啥?他可沒想到,這“爹”一出口,狗蛋以後還能在村裏做人嗎?還能在村裏擡起頭來嗎?

他更沒想到,他同意了,狗蛋卻沒影兒了。狗蛋跑了。這一跑,就再不見了蹤影。

06

袁四美夢成空,又是光棍一個了。光棍一個的袁四越發沒了忌憚。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我是袁四我怕誰。

不巧,還真有犯衝的。當然,敢犯衝的人是個二愣子,還真是,這人就叫二愣,村人都叫他二愣子,當然,“二愣子”是背後叫的,當面,還是二愣,馬二愣。叫着叫着,有時候就叫漏了嘴。這天,喫過早飯剛出門,迎面碰上二愣,順口一句:“二愣子喫過了?”這本是句好話,二愣卻把眼一瞪,慌得村人敢緊改口:“哦哦,二愣,二愣,二愣喫過了?”二愣這才嘻嘻笑了:“剛喫過,玩呢?”“不了,正要找你幫忙呢,我家屋漏了,想找你給看看。”

“好哇,小事一樁。”二愣就會很高興的去幫忙,很賣力。幹完活,中午留喫飯,當然少不了肉。有肉,當然就會有袁四。

看見袁四,二愣不高興。說話就很衝:“半道上跑來個喫屎的,你說咋哪兒都有你。”

話不中聽,袁四也不高興:

“爺愛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嗎?”

二愣子一聽,火了,驢脾氣一上來,耍起了二愣子:“狗日的袁四,你是誰的爺?”

“你的!如何?能把爺腦殼擰下來當夜壺?”袁四脖子本來就長,頭一伸,竟伸到了二愣手上。袁四頭禿,禿頭上長瘡,瘡水流在了二愣手上。二愣順勢掐住,一擰,把個袁四擰離了板凳,袁四立時頭一歪,眼睛上翻,全白了。身子也軟踏踏,沒一絲兒力氣了。

這真是大快人心!

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袁四活過來,活過來就沒你的好了。

二愣犯渾,也就一瞬,過了那一瞬,二愣子就又是二愣了。望着倒在懷中的袁四,心想這袁四恁慫,人死連雞也不如,雞還知道蹬蹬腿呢,這人說死就死了,動也不動!二愣有點兒怕了,手一鬆,袁四掉在地上,沒一刻,就喘氣了。

袁四又活了。

活過來的袁四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摸脖子,然後咳,不停的咳,再然後倆眼一瞪,罵二愣:

“好你個龜孫二愣子,只要不弄死爺,爺還告訴你,爺槓上了!二愣子,你攤上事兒了!”

這時候,二愣也不犯愣了,拔腿就跑。

但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當天,袁四就躺在了二愣家裏。任二愣怎樣求饒,都無濟於事。在他家一連吃了七七四十九天,袁四依然沒有鬆口。屎尿全拉在二愣家堂屋裏。

那一夜,天都快亮了,是黎明前的黑暗。袁四白天喫撐了,拉稀,拉到堂屋也就算了,偏偏心血來潮,一撅腚,稀屎全恣在二愣臉上!

當時,二愣正在做惡夢,本就憋着一肚子火,這下屎噴在頭上,如何能忍!二愣子脾氣一上來,伸手就抓住了袁四衣領,另一隻手托住袁四後腚:“嗨!”來個旱地拔蔥,一個旋轉,猛地擲去。偏巧,禿頭正撞南牆上,“啪”的一聲響,竟是撞了個腦袋開花,紅的白的四下裏綻放。

這一回,袁四是徹底玩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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