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迭戈，迭戈，快看，魔法學院！真的是魔法學院！”珍妮趴在車窗玻璃上，興奮地叫喊。
迭戈從揹包底翻出印着火炬的校徽別到胸口，漫不經心地說：“魔法學院還是那個魔法學院，你又不是沒見過。”
爸爸單手開車，笑着附和：“珍妮從小就嚮往這裏，魔法學院可是出英雄的地方！”
英雄嗎？
迭戈撇撇嘴，目光移到爸爸另一隻手上，空落落的袖管隨風招展。這就是英雄的結局？他不知道。
“快看！迭戈，快看，魔法學院！”珍妮將迭戈拉到窗邊，指着不遠處幾座高大的木板房，激動得能夠跳起來。
車子在木柵欄圍成的校門前停下，迭戈盯着眼前這幾座假裝自己是學校其實是倉庫的建築物，難以置信寫在了臉上。
“這是……學校？”
01
微風拂過枯黃的草地，穿過屋檐，鑽進木板間寬大的縫隙，低聲艱難地嗚咽。天空很低，沒有云，也沒有光。
我叫諾拉，這是我就讀於魔法學院的第二年。因爲一些特殊的原因，學院搬遷到人跡罕至的大草原，眼前羊圈似的圍欄和倉庫將是我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學習和生活的地方。
爸爸幫我把行李卸下來，老舊的推車發出“咯吱”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
一個留着粉色短髮的女孩推着行李從我身旁經過，蓬蓬的粉色小裙子一顫一顫，上面掛着小巧的玩偶娃娃和精緻的寶石飾物。她的頭埋得很低，怯生生的，步子慌忙凌亂，像是在躲什麼人，也可能是在躲所有人。
在某一瞬間，我看見她短髮下冰玉般細膩的膚色，宛若看見含羞草開出粉藍色的花，大腦裏除了“漂亮”再沒有其它詞彙。直到女孩走出很遠，我才從驚豔中回過神。
爸爸扶着推車和我告別：“好好的，我走了。”
我擠出一個微笑，向他揮揮手：“嗯，我會努力的。”
我努力地提着行李來到充作宿舍的倉庫，艱難穿梭在人潮湧動的走廊裏。眼見着到了宿舍門口，不知誰的魔法掃帚突然躁動，在走廊裏來來回回一通亂飛。尾翼捲起的旋風狠狠打在我的手腕上，行李散了一地。
一個男生追着掃帚一路跑，見到我，急忙剎住車幫我撿行李。
我從一地破舊的物件中翻出唯一值錢的魔杖，小心地揣進衣兜，對身旁的男生說：“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
男生手裏的動作沒停，微微擡頭衝我一笑，說：“那怎麼行？剛纔飛過去的破掃帚是我的，它犯了錯，你得給做主人的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他右邊的耳垂上釘着一枚銀色耳釘，隱在棕褐色長髮裏。我看了一眼他深色的眼眸，試探着問：“可，你是不是……最好先去把它逮回來？”
02
幫我撿行李的男生叫希爾斯，就住我對面，之前提到的粉衣女孩叫伊娃。伊娃不喜歡接觸外人，可我顯然是個例外。
開學報到的這天晚上，我正在宿舍收拾牀鋪，她推着行李徑直來到我的牀前，掀開被子躺上去，秒睡，周圍的人和我都是同款驚愕的表情。
女孩睡覺時的狀態不同於白日，完全放下戒備的樣子安靜柔軟。我嘆了口氣，在她身側躺下。
新學校還在建設階段，宿舍牀鋪難免不夠用，大晚上的讓一個漂亮女孩睡走廊，我於心不忍，於是打算就這樣將就一晚。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晨光漫過地平線，照在平鋪天地的綠色草葉上，原野恢復了生機。年長的導師在克里斯汀院長的帶領下吟詠贊歌，聲音莊嚴雄厚，帶給人抵禦黑暗的力量。
伊娃不在，我看着身邊空了一半的牀鋪，內心萌生一股悵然。在陌生的地方，人們總是習慣於依賴見第一面就覺得親近的人，魔法師也一樣。
“啊——”
宿舍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接着，穿着粉色睡裙的伊娃雙手抱頭，慌慌張張地回來了。她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就像一隻鴕鳥在撞見獅子後盡力將頭埋進沙子裏。
我忙問：“怎麼了？”
她的嗓音帶着哭腔，聽起來卻像有些害羞的撒嬌：“我……我還沒化妝！”
我帶着滿心疑惑來到宿舍門口，在走廊裏看見了希爾斯，就在剛纔，素面朝天的伊娃撞見了他。
希爾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耳垂通紅，銀色耳釘愈發扎眼。他問我：“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03
艾琳導師是一位慈母般溫柔的導師，可她的魔法課着實不敢恭維。後桌的伊娃睡得不省人事，希爾斯低頭在修他的魔法掃帚。
窗外，草地泛着水潤的綠色，地勢低窪的地方不知何時積了淺淺的水流。我小聲嘀咕：“下雨了嗎？”
一滴雨水落到額頭上，我擡頭，看見屋頂的木板搖搖欲墜。
“不好！”
來不及多想，我轉身將熟睡的伊娃從桌子上拉起來，腳下一滑，任由身體向另一側倒去。木板“哐當——”一聲砸到我和伊娃的桌椅上，附近的同學反應很快，從危險地帶快速撤離。
雨水從窟窿裏灌進來，屋頂其它密封不好的地方也開始滲水，教室下起了小雨。希爾斯扶我們起來，問：“沒事吧？”我搖搖頭，回過身去搶救課本。
艾琳導師召集剩餘的同學，舉起魔杖，說：“今天我們學習修補的咒語。”
魔杖輕輕一點，細小的縫隙修補如新，教室裏的小雨停了，可最大的窟窿仍然沒辦法修復。
伊娃從小兔子揹包裏抽出點綴着草莓的小小魔杖，罕見地開口：“修補咒是吧？”
草莓魔杖擡起一個角度，眼前晃過淡淡的粉色光暈，瀑布般傾瀉的雨水戛然而止，破木板回到了它應該在的地方，我的課本已經讓雨水浸透了。
希爾斯默不作聲地來到我身邊，嘴型像是在說：“恢復。”銀色耳釘幾不可察地閃動一下，書本上的水汽一瞬間蒸發殆盡。
乾燥之後的紙頁微微發皺，他遞給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只能做到這樣。”
04
克里斯汀院長的出現令我們大爲震驚，他的聲音生來具有雄厚莊嚴的威懾力：“伊娃，諾拉，還有，希爾斯，跟我到訓練場。”
我聽到有人小聲發問：“不就漏個雨嗎，怎麼把院長招來了？”
我問：“希爾斯，你知道嗎？”
希爾斯笑笑，反問：“你爲什麼會覺得我知道？”
我看一眼克里斯汀院長，他的耳垂上也有一枚銀色耳釘。
希爾斯點點頭，說：“是，克里斯汀是我父親。”
我沒有過分驚訝。
希爾斯又說：“不過，爲什麼帶我們去訓練場，我也不知道。跟上去看看唄！”
魔法學院的訓練場建在地下，設有結界，一般人沒有資格進入。跟隨克里斯汀院長，我們見到了訓練場的全貌——處處雕樑畫棟，建築物上繁複花紋帶來濃烈的藝術感，魔法氣息無處不在。
克里斯汀院長在一塊高大的石碑前停下，轉身對我們說：“這個地方象徵着榮譽和責任，同時也象徵着危險、悲痛和死亡。成爲這個世界守護者，不顧一切地付出，不再被保護。如果你有一絲畏懼和猶豫，請轉身離開。”
石碑上用魔法雕刻着遠古英雄驅逐惡龍的故事，可保千年不朽。我們的先輩念出一句句咒語，接過守護的火炬，才換來這片草原，這所學院，這個世界的片刻黎明。
石碑頂部的火炬被人點燃，迭戈踩着臺階從熊熊燃燒的火炬旁走下來，胸口的徽章上倒映橘紅色的火光。
火光在我眼裏晃動，這團火苗，不知是來自燃着的火炬，還是眼前這個如火光一般陡然出現的人。
我們撫着胸口印着火炬的校徽，我聽到自己和身邊的人一起說：“我願意接替使命，效忠於黎明，守護希望。”
05
地下訓練場，我們在這裏練習魔法。
新學的咒語不同於以往的修修補補小打小鬧，都帶有極強的攻擊性，如果不是訓練場做了特殊處理，魔法學院可能已經讓我們炸沒了。
“希爾斯！！！”
隔壁訓練場傳來伊娃震耳欲聾卻不改柔婉的嗓音。
“別別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手下留情！”希爾斯上躥下跳，靈敏閃躲，可身後遮天蔽日般密集的火球顯然佔了上風。隨着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璀璨迷人的煙火在訓練場上綻開，希爾斯的棕褐色長髮碎成了渣渣。
驚歎於隔壁訓練場的慘況，我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又是怎麼了？”
迭戈的魔杖在這時抵住我的後頸，他的聲音透着嚴厲：“別分心。”
訓練之後的休息時間，迭戈替希爾斯將燒焦的長髮剪掉。
希爾斯抖抖頭上清爽的棕褐色短髮，十分滿意。他擡手轉了轉耳釘，問迭戈：“還不錯，可你爲什麼不用修復咒？”
迭戈遠遠看了一眼正在安慰伊娃的我，回過頭對希爾斯淡淡地說：“你把別人頭髮燎了，剪個短髮賠罪，不過分吧？”
希爾斯枕着胳膊肘躺下，望着頭頂用魔法繪就的銀河，放下滿身疲憊。迭戈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是，我的錯，替我向伊娃道歉……我，我太累了，先睡一會兒……”
伊娃哭累了，此時正躺在我懷裏熟睡。我擡頭看銀河，啓明星的光芒逐漸暗淡。我將目光投向迭戈，他也正看着我。
迭戈身邊閃耀着一顆星星，那是希爾斯銀色的耳釘。我對他說：“睡吧，天黑了。”
06
“全員戒備！”
“一小隊，組織人員撤離。”
“二三四小隊，支援克里斯汀院長的魔法陣。”
“五六小隊，替換受傷的艾琳導師。”
我問：“我們呢？”
“原地待命。”
“是！”
……
我、伊娃、希爾斯、迭戈圍坐在頂端燃着火炬的石碑前，石碑上刻畫的戰爭場面正真實地在地面發生着，而地下訓練場安靜異常。如果不是時不時傳來的爆破聲，我會以爲，這只是一個和往常沒有兩樣的午後。
伊娃問：“你們說，它們會不會出陰招？”
希爾斯不以爲意：“幾千年前的遠古動物，大腦未必進化完全了，別多想。”
伊娃小聲嘟噥：“是嗎？”
石碑後的土層微微鬆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警覺起來，說：“有東西！”
我們圍上去，扒開土層，裏面是一隻受傷的小火龍。
希爾斯眼裏閃過冷冷的光，我們都知道，戰爭的罪魁禍首就是龍族，克里斯汀院長正在爲戰爭拼命，我們的同胞生死未卜。希爾斯說：“別留了，這東西是禍害。”
伊娃將小火龍抱在懷裏，動作輕柔，她說：“可它是無辜的，它還小。”
希爾斯輕哧一聲，他指着墓碑上的雕刻，反問：“你怎麼知道它是無辜的？它身上的血，是它的，還是魔法師的，你知道嗎？”
伊娃緊緊抱住小火龍，頭埋得很低，不說話。小火龍閉着眼，輕輕舔舐她的面頰。
內心深處的某一片柔軟被打開，我看一眼迭戈尋求意見，他只對我搖搖頭。我嘆一口氣，扶着伊娃的肩膀，說：“伊娃，乖，我們不能……”
伊娃掙脫我，抱着小火龍跑開，聲音帶着哭腔：“你們什麼都不懂！”
07
伊娃被小火龍帶走了，不出所料，這場苦情戲就是對方出的陰招。我們將計就計，陪着它們把戲演完。
魔法掃帚追着伊娃的氣息，最終將我們帶到大峽谷。到目前爲止龍族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老巢已經暴露了。
迭戈一聲令下：“行動！”
希爾斯騎着魔法掃帚，抱着大峽谷繞了一整圈。大大小小的龍都從崗位上飛出來，追逐希爾斯，千龍競逐的奇觀令人驚歎。好在兇猛的龍都去了戰場，大峽谷裏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數量龐大也不足爲懼，我和迭戈很容易進到峽谷內部。
沒見到伊娃，我們向峽谷更深處搜尋。我的耳邊隱約響起喘息聲，仔細聽，聲音又被捲進岩漿，沒了蹤跡。腦海裏閃過含羞草枯萎的畫面，心口一緊，我對迭戈說：“伊娃有危險。”
迭戈抓住我的手腕，眉頭皺緊，加快了腳步。
“不可能，伊娃在魔法上的爆發力是我們之中最強的，她不可能控制不了那麼小的火龍幼崽，除非……”
我意識到不妙，而眼前陡然出現的淫亂場景印證了我的猜想。
岩漿之中升起一個平臺，幻化成人形的小火龍看起來就是一個成年男人。他就那樣坐在那裏，眼裏滿是戲謔的笑。
最愛美的伊娃縮在一邊，粉色短髮上沾滿塵土，目光潰散，已經不會哭了。凌亂的衣裙上暈開大片血跡，我壓着嗓子，罵一句：“禽獸！”
迭戈徹底釋放滿身殺氣，衝向岩漿中的平臺，說：“本就是畜生，打就行了，廢什麼話！”
混戰中，我的魔杖掉進岩漿，燒成灰燼，小火龍最終被迭戈逼進岩漿。
我上前抱住伊娃，止不住抽泣：“我記得，有一種幾乎絕跡的龍，成年後形態與普通火龍幼崽無異……我本該記得的……嗚，伊娃，對不起……”
迭戈默不作聲的抱住我，低聲說：“不是你的錯，是那東西本該絕種的。”
08
峽谷外突然喧鬧起來，我知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於是強迫自己收住眼淚。
希爾斯衝進來，高聲叫喊：“快走，戰場上的龍回來了！”
迭戈擡頭看見峽谷口鋪天蓋地的巨型火龍，咬牙說：“來不及了，你們快走，我殿後！”
“不行！要走一起！”希爾斯剛喊完，就被一隻大腳爪壓到地面。
“放開！”迭戈怒喝一聲，對着火龍的爪子抽出一陣旋風。火龍喫痛，希爾斯趁機騎着掃帚逃出來。
我將伊娃交給希爾斯，回頭看見迭戈一臉嚴厲地盯着我，他說：“你走呀！”
懸浮在半空的希爾斯氣急敗壞：“廢什麼話，一起！”
這時，另一隻火龍張開血盆大口，擋在我們和希爾斯之間，也擋住了我和迭戈出峽谷的路。我笑着對迭戈說：“好了，現在我也走不了了。”
迭戈背對我，低頭看腳底的岩漿，說：“你成心氣我是吧。”
我聳聳肩，聽到了徘徊在峽谷口的希爾斯的聲音：“不走是吧？那我們也不走了，要死一起死！”
我擡頭對他喊：“走吧，你不能死，你是下一任院長，外面還有很多人等着你回去！”
惡龍的咆哮迴盪在峽谷裏，希爾斯的聲音沒有再出現。我來到迭戈身邊，問：“在看什麼？”
“你知道的，龍不怕岩漿，剛纔掉下去的那東西還沒死，”他從隨身的揹包裏拿出一根魔杖遞給我，偏過頭對我一笑，說，“分別禮物，生離死別。”
我以爲他在開玩笑，只對他笑笑。但我忘了，他從來不開玩笑。
峽谷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破聲，我知道，那是希爾斯繞峽谷飛行時丟下的炸彈，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本就是毀掉這裏。
峽谷兩側的石塊開始脫落，火龍紛紛被擊落掩埋。腳下的岩漿翻滾，從裏面飄出一張猙獰的人臉。
“來了。”
迭戈丟下最後一枚炸彈，接着撲過來抱緊我。我聽見他說：“至少，讓我做一次你的英雄。”
09
我叫諾拉，生活在這個神奇的魔法世界。
這裏有兩種人，守護者與被守護者。守護者之中的部分被稱作英雄，就比如我今天要去祭奠的人。
幾年前的那場大戰中，魔法學院大獲全勝，守護了這個世界的安寧，可他們也爲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墓園裏整齊排列的石碑，埋葬着那場大戰中犧牲的魔法師的遺骸。也有極少數是空墓，因爲遺骸殘損嚴重。
最高大的這塊墓碑下沉睡着尊敬的克里斯汀導師，魔法學院上一任院長。他的兒子和兒媳手捧花束，帶領魔法學院全體師生緬懷這位偉大的長者。
經過新院長身邊時，這位留着棕褐色短髮的年輕紳士向我致意，他的夫人美麗溫柔，看見我，卻偏過頭，掩面止不住哭泣。他們有了孩子，男孩的耳垂上釘着一枚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銀色耳釘。
我來到另一座墓碑前，已經有人來過這裏，兩束白色的花在朝露中迎接來客。院長和院長夫人捧着花束，默默立在我身後。黑白照片上的人就那樣看着我，他的胸前彆着一枚印有火炬的徽章，和我胸前的一樣。
希爾斯院長的銀色耳釘閃動一下，零星片段如潮水般湧進我的腦海。
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下雨了嗎？
不是你的錯。
分別禮物，生離死別。
至少，讓我做一次你的英雄。
……
眼淚毫無徵兆地滾落，我很傷心，悲痛從心臟蔓延到脾胃，但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傷心。我丟了一段記憶，就像丟了生命中無可替代的東西一樣悲痛。
這次之後不久，我收到了魔法學院的邀請函，以一名導師的身份來到這個令無數人神往的地方。
坐落於大草原的魔法學院，重建之後恢弘大氣。
我拿着家裏唯一值錢的魔杖，站在訓練場上。我聽見身後有人在說：“別分心，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