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在山林(一)

有些人、有些地方,離開很久,再度相見,彷彿如昨。不是記憶好,而是因爲印象深刻,彼此牽掛。

在皖南揚溪羣山之間,有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識、去了連手機都不能擁有的地方。對它,我便有這樣的感覺。

早已立秋,但正午日頭,仍如盛夏,毒辣無減。登記、安檢,進入房間,放下行李,迫不及待走到陽臺,整個山谷的清新朝我撲來。我深吸幾口,一路勞頓與燥熱頓時消散。

與先期入住的同事寒暄,我回憶前年來時的情形。他則提醒,上次來,已是大前年。這才恍然。時光如此易逝,而這座山裏,曾經的五日,留在心中印記,竟是如此深刻。雖經數年,從不曾淡去。

任務沒變,同事也大多沒變;住所沒變,只是換了一棟樓,這座山、這片林,容顏也沒改變。

次日,處理完工作,便是長長的等待。

我喜歡這裏的一切,享受這樣的近乎與世隔絕……



                    (一)寫字

熟人都知道,我喜歡寫字。

來之前,紅星兄就反覆叮囑,把筆帶上!

說實話,我沒有隨身帶筆的習慣。因爲在我看來,筆與劍一樣,是有一定資格的人,方可隨身擁有的。“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長劍高冠,不是招搖炫耀,而是貴族風範。春秋時吳王餘祭送其弟季札出使,見他沒有佩劍,當即解劍相贈。那個時候,佩劍不僅防身,更是王室貴胄的身份標識。

這是一種儀式、一種榮耀。

還有一種人,也隨身帶劍——行走江湖的劍客,但有風險,劍術沒煉到相當境界,就出來混,要麼被殺,要麼被辱。真正的高手,劍在心中,隨手撿起樹枝,便強於龍泉。令狐沖被田伯光扼住喉嚨,無計可施。風清揚在旁大喝:“蠢才,手指便是劍!”令狐沖聞聲,右手五指疾刺,使出一招“金玉滿堂”,正中田伯光“膻中穴”。田悶哼一聲,委頓在地。令狐沖後來行走江湖,幾次比武、決鬥,也是順手向身邊人借一把劍,就能把對手打得稀里嘩啦。

扯了這麼遠,只想說明一個觀念:隨身帶筆,就如隨身佩劍,一要有身份,二要有功夫。而我二者皆不具備,所以從不敢把筆帶在身邊。

其實,這種想法也有失偏頗。練成蓋世武功,除了天賦異稟,哪一個不是耗費大量時間、汗水,劍不離身、拳不離手,終其一生、矢志不渝?又有幾人能像虛竹和尚那樣幸運,無量洞裏與無涯子雙掌輕輕對接,便獲得七十年功力?

想到這,再念紅星兄的反覆交待,心頭竊喜:難不成他要學無涯子,在揚溪山中傳我於筆法祕籍?

與紅星兄雖只熟識三年,但我認定,他是同齡人中悟性最好、用功最深、筆力最強,且沒有之一。一支筆、一個墨盒、幾片小箋,走到哪、帶到哪,坐在哪、寫在哪,就連在高鐵上,他也要寫上幾筆。

我知紅星兄,先於他知道我。八年前,偶然在新浪博客上刷到一個叫淳子父的人。圓臉、寸發,平和、精幹,如他的字,清剛脫俗,非常合我對字的審美,但不知道其是誰。直到有一天,他因公事來我們機關,打了一個照面。問同事,才知其人,卻未交往。2017年,我調到現崗,與他業務上有了交集,纔算正式接上了頭。

知道我喜歡寫字,他也很高興。第一次見面,便送我一刀宣紙,頗爲感動,也倍增壓力。後來每次去他單位,都要當面討教幾句,而在一起時間最集中、交流最多的,還是每年一次的山中相聚。

這次更不例外。

儘管出發前,我在朋友圈發帖,再度表達對米字張揚率性、激盪馳騁的喜愛,但此行我還是選了趙松雪的幾本帖和信札。

因爲我覺得,寫字要與心情相通,與環境相宜。王右軍寫《蘭亭集序》,醉意凝於筆端,字如其人,飄如遊雲,矯如驚龍;顏魯公寫《祭侄文稿》,憤激瀉於墨中,字言其心,憤從悲來,激中藏柔;蘇東坡寫《黃州寒食詩》,則是鬱結流於紙上,字表其境,悽風苦雨,失意不堪……

揚溪此間,日出日落,雲捲雲舒。山靜林幽,鳥唱蟲鳴。滿眼翠綠,雙耳秋聲。粗茶淡飯,清泉作飲。心遠地偏,猶如桃源。何來醉意,何來憤激,何來鬱結?惟趙孟頫的平和從容、恬淡秀逸,方能與此刻此境中的我,靈犀相通,神情合一。

晨起,臨窗而坐,讀寫幾行松雪洛神,“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擡頭望,山之巔,輕霧蒙紗,松竹搖曳,猶如神女長袖起舞;午後,磨墨鋪紙,臨幾頁《三門記》《妙嚴寺記》,一掃心中之渾濁,陡增清醇之精神;睡前,則多摹擬趙氏信札,青燈之下,神交古人,瞭解其日常交往、家長裏短,體悟其處世風格與內心世界。不亦快哉!

而更快樂的是,揚溪五日,能受紅星兄當面提點,把手相傳。我曾見過他臨的趙孟頫《頭陀寺碑》,神形兼具,功力了得。“折處要頓,不應輕率”“關注細微,注意映帶”“要求神似,不刻意形同”,講到帶勁處,便提筆舔墨,對臨示範,我在旁觀摩,頗爲受益。等他離去,我有意接着他的字後,續臨幾行。後來拿給小郭同學看。她說沒看出區別來。這位外行的話,也讓我虛榮一回,頗爲自喜一番。

不過,此行歸來,我於寫字,倒真是更添了一份理解與信心。

感謝揚溪濯我心!

感謝紅星兄教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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