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讀書
不知從何時起，出差時總要揣本書在包裏。不全是愛學習，而是怕孤獨。其實也不全是怕孤獨。某種程度上講，孤獨時最自由。無人相擾，天馬行空，輕鬆愜意，無可比擬。
但也有幾回，夜至深處，衆人散盡，朋友圈那個小紅點不再出現，而我還無半點睡意。房間裏的一切那麼陌生，樓下的車水馬龍與我無關。此刻，一直躲在角落裏的虛空找到可乘之機，從黑暗處瀰漫開來、升騰起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意志模糊。
我想到了死亡。當靈魂離開軀體，回望親友的痛哭時，他一定想勸慰，可是沒有人能聽得到他說話。因爲他死了，這個世界便與他無關。這種無助的孤獨，是讓死者最傷心、最可怕的無奈。
我趕忙打開電視機，可連換幾個頻道，裏面的人和事，又都離我那麼遠，遠得彷彿在另一個時空。
後來，我找到了一個釋懷的好途徑，就是讀書。不是有人說，讀書就是讀自己嘛。讀書，能找回自己，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說過，寫字要與心境相通。讀書也是一樣。辦公室裏讀書應與工作相關，自家書房裏的書皆爲興趣所在，枕邊的書多是隨手翻翻、催眠之用（但現在已被手機替代）。
當然，凡事皆有例外。比如上學時課堂上偷看小說，與時與境矛盾，但二者的對沖刺激，與年少時貪玩是統一的。它給我帶來的快樂，至今難忘。我甚至認爲，上課時沒有偷看過小說，那是一個假的學生時代。
但如今我已無須接受這樣的刺激，尤其在揚溪，在那個院子裏，除了不能與外界相連，我有無限自由，包括對時間支配。
儘管如此，還是決定，只帶兩本書進山。我知道，說是這樣說，但讀書時間還是有限的。寫字、鍛鍊，還有摜蛋（儘管怕打牌，但有時不得不打），佔去了大頭。五天時間，若能把兩本書讀完，對我來說，也算是高效率了。
祝勇《紙上的故宮》，入手已有些時日，但一直躺在書櫥裏。沒看它，是因爲我覺得這類歷史文化書，很適合出差時看，而我近期沒出過差。之前讀過他的《在故宮尋找蘇東坡》，從藝術視角，寫盡這位風流人物的精神世界，是對林語堂先生《蘇東坡傳》另一角度的映襯。
這本《紙上的故宮》，雖說內容雜了些，但談古說今，縱橫千里，恣意放懷，文采不減、文風沒變。
那幅《蘭亭集序》是傳奇，千年前已然湮滅，此後千年卻以諸多臨本、故事，如曲水流觴代代相傳，不斷復活。
那張李白唯一存世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是引子，引出詩仙一生，不羈中有所渴求，孤獨裏透着自負，得意後常是失意，眼前一切如浮雲，稍一轉身，便是“山高水長，物象千萬”。
還有神聖的德格，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地方，卻藏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藏文化典籍，深邃、神祕，虔誠、永恆，這裏的人們內心安然、歲月無驚……
我十分樂意沉浸於重現昨日文化的篇章之中。也許是年齡的增長，我似乎對古老的事物有了興趣，渴望在過去的歲月尋找那些人、那些事和正在消失的年華，曾經滄海，期待重逢。
然而過往不再清晰，也不會再來，而在遙遠的新疆，一個叫庫車的地方，卻殘留着我的周圍許多已然的失去，讓我爲之眼前一亮。
知道劉亮程，是因爲我去了一趟新疆。從一地旅遊回來，總會買一些關於它的書，這是我多年的習慣。有人喜歡之前做攻略，而我選擇事後補課。怕之前瞭解一切，沒了神祕，就失去前往的動力。回來後再讀書，是驗證、是消化，更是昇華。
《在新疆》是劉亮程的代表作，其中的人和事非常有味道：
一種遊戲叫托克包，小小的羊髀矢是兩個人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賭具，與成長相伴，與人生相隨，或許一方早已死去，另一方還在時時等待他的到來。
一把普通的鐮刀，在吐迪太爺的鐵匠鋪掛了六十七年，才迎來當年訂製它的那個人，時間在這裏從容流淌，一切變得暗淡、陳舊，但不會蒙塵、過時。
一名新疆大學法律系的畢業生買買提，找不到工作，只好做起剃頭生意，因爲師傅告訴他，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沒事情做，這一天可咋過？
一個收舊貨的商販玉素甫，他能從人家把新買的電視機從巷子口擡進去，一直等到人家再從巷子口把電視機擡出來賣給他，他有的是時間，等着那些東西變舊變老變壞。
一位長鬍子老漢，每個巴扎（集市）都抱只雞來，守了一天再抱回去，他不是在賣雞，他是靠雞熬日子。上午把雞賣了，下午幹啥；今天把雞賣了，明天干啥；這個巴扎把雞賣了，下個巴扎他又能幹啥？
一羣在老街上或蹲或坐、或緩緩行走的老人，他們把前半生扔給喧鬧塵世，把下半生留給上天真主。生命如此漫長，有的老得已忘記了死亡，而每個人的青春，又如此短促。
一片大麻扎（墓地）離老城很近，死者、生者在同一塊土地上，互不相讓又相融如一，一代人離開，一代人入住，生生死死，無窮無已……
身在綠水青山的我，看着戈壁黃沙中的另一羣人，開始覺得有點怪怪的，可讀着讀着，竟發現毫無違和感。那羣人的自然、安靜、守成、純樸，不正是我所企盼而未能完全擁有的嗎？
而今，任務已然結束，我回到塵囂中，又被挾裹而行，又被不斷催促 —— 快些、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