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 第十一章

ICU病房每天都有重症肺炎患者送进来,没有一例能够活着出去的。女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的病情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生理机能几乎停止运行,建议放弃治疗。

母亲坚决不同意放弃治疗,“坚持到最后一口气,纵使他不在了,我也对得起他了。”

我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心里特别的不是滋味。她前额的白发几夜之间增加许多,脸上的肉消耗殆尽,变得又黄又瘦,眼眶深深凹陷,皮裹着凸起的颧骨和尖尖的下颌。

父亲的骨肉之亲来了,手足病危,怎么能不让他们悲伤难过。

大伯穿一身褐色的中山装,头戴一顶紫色的线绒帽子,脚穿一双黑色布鞋。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不曾出过远门。小的时候死了父亲,母亲改了嫁,前半生没少吃苦。他的个头不高,与同母异父的二伯相比,身高矮了一大截,这多少和他年轻时干重活,操劳家庭有关。不过,老来的生活还是相对安逸,子女都已成家立业,其乐融融的暮年。

二伯的身高和父亲的身高不分伯仲,相貌特征也无明显差异。他有两个儿子,均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所以他省吃俭用,努力打工挣钱为儿子娶媳妇。他有一件皮外衣,常年累月的穿在身上,仿佛多年不曾换洗过。这次来探望弟弟,裤子倒是崭新的,那种街头买的呢绒长裤,花不几个钱。

姑父和姑妈,是比较讲究的人。打扮时尚,衣着光鲜,头发上了焗油,皮鞋擦得锃亮。姑父用的是最新款苹果手机,姑妈胳膊上挎着一个手提皮包。

他们抹了一会眼泪,向母亲询问了病情,对于父亲感染这种灾难性的肺部疾病,同样是束手无策。

姑父是一名乡村医生,煞有介事地描述传染病的发病经过和死亡率,然后含糊其辞地盖棺定论:重症肺炎难以治愈。

难以治愈,并不意味着没有治好的希望,母亲怀揣最后一丝希冀。“如果他能活下来,就算成为一个植物人,我也欣然接受。至少他活着,至少他没有离开我们娘仨。我心甘情愿伺候一个植物人,至少我还有男人。”

大家的话都比较少,沉默是无声的交流,彼此间的伤心无需言语表达。零星几句碎语,大约数小时过后,姑父发话了。

“我们都在这坐着等着,不是办法,见不到人,也使不上力气。不如我们还回老家去,回去筹钱打过来。这一天下来一万多块,一旦断了钱,等于断了呼吸。”姑父深思熟虑,踱来踱去,“农村医疗合作,大病报销,我回去多方打听,跑跑公社和政府单位,争取多报销些费用。”

大伯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两千元钱,“先给这么多,等我回去后,再转给你三万,我还有三万存了定期,回去取出来。后面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姑妈从提包掏出二万。二伯掏出五千,说回去和家里商议下,争取多些钱寄过来。

伯伯和姑姑回去后,第一时间各自转了几万块钱过来,钱打到妹妹的银行账户上,具体每人借了多少,由妹妹记在本子上。堂兄、堂姐、表哥、表哥,都在行动。眼下钱不在是值得担忧的话题。

又过了几天,女医生说,“病人的血液开始缺氧,呈暗红色状,背上的皮肤已经出现小部分溃烂。需要输血,替换身上死去的血细胞。”

母亲暗自忖度,问道:“输血能救好他吗?”

女医生摇摇头,“只能延长生命。”

母亲签字同意输血,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上午还能见到太阳,到了中午,天阴沉沉的,下午两点多钟,下起了雨。先是小雨滴滴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下不停。

我听着雨声,惆怅地望着窗外。静止不动的树木,静止不动的墙体,静止不动的灰蓝色天空。周围的所有景色都是静止的,烟雨蒙蒙。

如同是晴天霹雳,女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离开了人世。

母亲和妹妹得知后,发声大哭,张雨轩也在一旁默默地垂泪。而我,没有眼泪,泪水已化作利剑,刺进心脏。我看着雨水的下落,感受内心滴血的痛。

“直系亲属可以穿防护服,进病房看亲人最后一面。”

我们娘仨都不愿意进病房见亲人最后一面,父亲在病房整整呆了十九天,谁能承受住见他被疾病折磨的样子。

医生开具一份死亡证明,骨灰将于明天早上到殡仪馆去领。

三舅从老家赶过来了,他来之后,赶上父亲的离世。

骨灰盒另外收费,最便宜的也要五百多块,灵柩车去老家一趟,收费四千多元。母亲和三舅商量,骨灰就用红布包着,不租灵柩车,坐火车回老家。我问为什么不坐张雨轩的汽车回去?三舅说农村的风俗,坐了张雨轩的汽车,会给他带来厄运。入乡随俗,农村的很多习俗都是些毫无科学根据的迷信,但生活在农村的每一个人都选择遵守,遵守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

第二天早上,我和三舅一起去殡仪馆领骨灰。活生生的一个人,只剩下一包骨灰,我止不住眼泪落下来。

“不能哭,眼水滴到骨灰上,死者到阴曹地府会死不瞑目。”

就在一个月前,去苏州游玩的路上,与父亲通电话,还能听到他笑嘻嘻的话音,谁知一个月后,成了阴阳相隔。

我尽量不让泪水流出来,不让泪水滴到红布包裹上。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无法预测,生命是脆弱的,我们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亲人什么时候会死去。死亡往往会来得措手不及,让你来不及适应。

张雨轩开车载着母亲和妹妹先行回了老家,准备丧事。我在三舅的陪同下,乘坐火车回家。我把骨灰放在书包里,一路上抱着书包,上火车过安检的时候,把书包放在安检传输带上,生怕出什么意外,好在一切都非常顺利。

火车晃晃荡荡的行驶在铁轨上,夜深了,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你咋不把揹包放在上面的架子上,干嘛一直抱在身上。”

“我……”

我正要开口说话,三舅用腿踢了我一下,他接话道:“他老爸去世了,留下一些贵重的遗物,他抱着不舍得松开,心里放不下。”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开点。”

回到家里,一口松木棺材放在庭院的大槐树下,亲戚邻居都在忙碌,我没有看到母亲。进了屋,将骨灰放置在堂屋的方桌上后,我去东房找到了母亲。她好像病了,额头贴一块湿毛巾。妹妹坐在床边,脸上流露出生无可恋的悲伤模样。

直到回到家里的晚上,临睡前,我才发信息告诉苏晓菲,父亲去世了。她对此表现得相当冷漠,草草回了一句:“可怜的孩子。”

熬制的沥青将棺材漆一遍后,便把棺材擡进了堂屋。棺材里面放入两套新衣服,两双新鞋子,一床专门为过世的人缝制的棉被,最后将红布骨灰放了进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我身临其境,又像是梦游一般,浑浑噩噩的。

隔天的中午下葬。我被安排在送葬的队伍的前面,举着幡,抱着盆,愣怔怔地走走停停。

“摔盆,摔盆,”身边有人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子钦,快点把盆摔了。”

村口,送葬队停了下来,等着我摔盆。我把盆丢在地上,盆没破。族里的二伯拎了块砖头放在我前面,捡起火盆重新放在我手上,“对着砖头使劲摔下去,人死不能复生,顺应天意。”

棺材被埋进地下,封上了土,故乡的黄土地,从此又多了一处坟堆。

医疗费用全部报销下来,国家的扶贫计划在贫困农村实施。传染性重大疾病,医疗合作社予以全额报销。前后花了三十多万,差不多报销三十万。这样下来,借的外债可以轻松偿还,少了还债的压力。

妹妹由于一直处于悲痛之中,动了胎气,医生告诫她躺在床上静养,切记不要下地走动,更不要情绪波动。躺在床上不要乱动,她能做得到,若让她情绪稳定下来,恐怕比登天还难。怀孕期间动了胎气,多半会难产,妹妹处境无不令人担忧。

妹妹在张雨轩家,由张雨轩的妈妈照顾。没有结婚到婆家,容易遭到外人的闲话,可是父亲刚刚去世,不适合筹办喜庆的婚礼。最后张雨轩的母亲想出一个办法,让二人领了结婚证,等孩子生来,结婚宴席和小孩满月礼一起办。妹妹受到婆家的喜爱和尊重,我和母亲都为之放心了。我建议等妹妹的身体稳定下来,还是回到上海去,上海的医疗设施发达,遇到棘手的难产问题,可以有效的化解。张雨轩的母亲点头称是,他们家在上海开有饭店,也不会在老家逗留太多的时间。

烧完无期纸,我和母亲离开老家,返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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