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小岛·故事精选】‖鱼曳洛水

选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洛洛的视线停在兰大蚕学专业上,久久不肯移开。

书桌抽屉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几粒干瘪的蚕卵正在被慢慢遗忘,一如岁月长河里那段不为人知的爱恋,正在悄无声息地消亡。

最初的洛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洛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带着父母老师朋友写给自己的“聪明”“懂事”“活泼”“优秀”“多才多艺”等一大堆标签骄傲地活着。

改变总是悄无声息的,是妈妈小心翼翼地询问“宝贝,补习班太贵,我们不上了,好吗?”的时候,是朋友们成群结队有说有笑旁若无人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是救护车灯光划破长空带走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时候,是展示栏里第一次没有了她的作品的时候,还是某一个发生时没有意识到,可回忆起来追悔莫及的时刻?

总之,洛洛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独来独往。她不再高昂着头,而是垂下眼眸去看低处的风景。

在之前那个骄傲的洛洛的目光不曾触及的地方,她看见了无奈,看见了贫穷,看见了死神从地狱伸来的镰刀,看见了逆来顺受中不甘心的悸动。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地到来,在她心里扎根;她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头低久了也就成了习惯,洛洛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被老杨单独找到办公室开导。眼前这个英年谢顶的男人掏心掏肺,本着充分尊重学生意愿的原则,渴望用爱与理来感化眼前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洛洛呀,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讲课的时候,你低着头,是在做题。可你也要擡头多听听讲,我讲的很多东西都是重点……”

洛洛很想说,老师您错了,我低头不是在做题,我真的低头在睡觉。您就别费劲了,我这块石头,硬得很。可她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真心这东西,可以不接受,但很难做到拒绝,特别是来自这样一位十几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毕生立足教育事业的中国好班主任的真心。

中考这年的清明节,洛洛来到爸爸坟头,扬手洒下一大把满天星的种子。老杨说,等到明年清明,这里就会长满各种颜色的满天星。那时候,蝴蝶,松鼠,毛毛虫,闻香而来的不管是什么,给这个孤寂的地方添点生气,总是好的。

祭拜完之后,洛洛罕见地擡头,伸手挡住雨后第一缕耀眼过头的阳光。一只蝴蝶迎着阳光,几近透明的翅膀上浮着山河错落般的精致花纹。薄翼所及之处,七彩光芒徐徐晕染开。

这时候,一个温柔的轮廓闯进洛洛的视野。轮廓的主人看了一眼缓缓停在洛洛手指上的蝴蝶,又擡眸和洛洛对视两秒,眼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洛洛的眼睛大概是让这骗人的光芒闪瞎了,才会对光晕之下陡然出现的这个惊为天人的男生一见钟情。

男生叫余鸣,是洛洛的同班同学,年级榜常客。

优秀的人大多傲慢,曾经优秀的人,同样保留了这个毛病。洛洛的傲慢就表现在,只关注想关注的人。因此,即使是像余鸣这样优秀的人,在没有任何交集,同时也没有任何吸引自己的特质的时候,也难以进入她的关注列表。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恨不得将关注列表中的名字全部换成余鸣。在那之前,他是宇宙中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在那之后,他是宇宙。

初三有段时间流行养蚕,洛洛生平最恨这类毛茸茸软绵绵滑溜溜的条形生物。直到有一天,洛洛见到同桌的女生给蚕宝宝换桑叶。

那条白胖胖的小家伙被女生捧在掌心,高高扬起自己的头,碰了一下女生白皙的面颊。像是被天使亲吻——洛洛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心需要这些小天使帮忙填补。等到它们破茧成蛾,那个蝴蝶梦,也算圆了一半。

更何况,余鸣也养了一盒蚕宝宝。

做同样的事,彼此间的距离是不是就能靠近一些?始终怀抱无妄的念想,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又一大特质。

洛洛用纸壳为这些小可爱们做了一个家,这个绘着桑叶的纸盒一经出世,顺利掀起养蚕界的一股潮流。在这之后,养蚕官们除了日常讨论谁家宝宝最肥,谁家桑叶最多之外,又多了一项谈资,也就是比比谁的纸盒最漂亮。

有些人,即便低着头,也受万众瞩目,也能翻云覆雨。

这个小纸盒,也带来了洛洛的桃花运。余鸣找她帮忙做纸盒,他养的十几条蚕宝宝需要一个新家。

鬼迷心窍的洛洛当场答应,夜里熬到凌晨两点,终于完成了这项浩大工程。洛洛颓然倒进床的怀抱,纸盒上的镂空蝴蝶翩然入梦,带给她劳累之后短暂的欣喜。

没有感谢,没有体谅,更没有欣赏,洛洛将纸盒交给余鸣的时候,对方甚至不屑于看她一眼。这件小事让洛洛开始怀疑,这个人的教养是不是让狗吃了?

也许不是故意的,太忙了没顾上也说不定?洛洛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其实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她必须搞清楚,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自己继续喜欢。

可事实上,感情这个东西,当你开始试探时,基本已经输了。

洛洛是住校生,蚕宝宝娇贵,吃的必须是新鲜桑叶,唯一的办法就是找走读生帮忙带。

余鸣走读,可他不帮忙。洛洛眼见着自己的蚕宝宝即将面临断粮的生死威胁,询问余鸣,他的回答只一句:“我的桑叶也不够。”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洛洛爱惜口水。一厢情愿本就浪费了自己太多感情,多的话她一句都不想说。

以为擡头能看见蝴蝶,直到现在才开始怀恋那不忍入目的毛毛虫。

头上是光芒,脚下是深渊。与其守着随时会落的太阳,不如一开始就不抱希望。

就到这里吧,还没开始就被自己掐断的爱恋,默默为其立一座墓碑。一同被埋下的,还有曾经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蚕宝宝活了下来,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位男生,肖俞。

肖俞,双耳先天性听力障碍,已经达到残疾标准,留在普通学校读书是奇迹。歧视无处不在,洛洛自己也承认,不论表面装得多么高尚,内心深处依旧无法将他当普通人看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眼里的怜悯少一点。

肖俞是一个极好的人,常常帮同学从校外带小零食和早餐。洛洛也找过他几次,作为回报,上课时提醒他课本讲到什么位置,老师安排了哪些任务,还有,在他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或者自己看不懂他的表达时,绽开一个友善的笑。

你不知道自己的哪个举动会在别人心中生根发芽,越偏僻的土壤越有可能开出令人惊艳的花。

洛洛以为这是平等交换,直到有一天,她在自己抽屉里看见了肖俞留下的两包薯片。洛洛把钱给他,对方摇摇头,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嘴型在说:“给你的。”

洛洛的眼泪差点滚出来,要知道,肖俞家并不富裕,她甚至没见过他吃零食。

肖俞帮洛洛带桑叶,帮她养蚕。那次晨读,天气闷热,蚕宝宝在抽屉里憋得慌,肖俞就把装蚕宝宝的纸盒移到桌面上。执勤的老杨恰巧看见,一声不响地将纸盒带走,扔进了垃圾桶。

老杨之后发表了演讲:“初三了,马上就要中考了,有些人,收收心吧!这东西,以后别养了……”

老杨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是肖俞,老杨眼里的洛洛,还是那个不爱听讲,可在学习上认真自律,安静听话的洛洛。

洛洛没有高尚到去找老杨,解释蚕宝宝的归属问题。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傻乎乎的男生不会怪自己,他甚至听不明白老杨讲的是什么。但是,心口痛,那种痛,是自爸爸离世之后就没有过的痛。

原来,改变真的很难,那些贴给自己的标签一直都在。她自以为是的叛逆,是微风,不是暴雨,吹不走任何东西。

肖俞也养了蚕,洛洛看着那些小家伙们从嘴里吐出洁白的丝,一层层将自己裹起来。可作茧自缚的,又岂止是它们?

飞蛾冲破束缚,迎着光芒,在满是尘埃的窗前翩翩起舞。翅膀上的花纹隐在一层厚粉之下,它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去迎接崭新的蚕生。

向上飞,去找自己的天生一对。

后来,蛾子产下蚕卵,肖俞给了洛洛其中的四枚。老杨扔掉的蚕宝宝,正好是四条。

洛洛突然意识到,这个男生是狡猾的。他做这些来补偿错误,以求片刻心安;可洛洛自己呢?她用来寻求自我安慰的路,都让自己和肖俞堵死了,陪伴她的只有无尽的自责和遗憾。

新产的蚕卵,没过几天就干瘪了,没办法孵化,洛洛想找肖俞再要几枚的时候,已经毕业了。她的QQ列表里有肖俞,可他们的革命友谊,还没到可以将彼此称作“朋友”的地步。

虽然有些遗憾,无法亲手完成低配版的蝴蝶梦,可是,适可而止,让玫瑰停在花苞期,是洛洛一直以来最擅长做的事。

爸爸的坟头没有开出五颜六色的满天星,老杨持续着他以人为本的教育大业,余鸣和洛洛考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然后整整三年没有任何交集。残疾人肖俞,没有继续读书。时光顺理成章地向前走,湮灭了多少,洛洛记不清了。

高考完,洛洛才拥有自己的手机。QQ和她的性格一样,安静沉寂。列表里呼呼大睡的人,聊天记录定格在那个友善而不失礼貌的打招呼表情上。

她百无聊赖地点开尘封多年的空间,看见了肖俞三年前给自己的留言,泪水夺眶而出。

“有生之年,遇你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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