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是吾鄉——舒生讀《論語》第一百五十

相傳清朝的乾隆皇帝遊江南,站在江蘇的金山寺。看見長江上有許多船來來往往,他問一個老和尚:老和尚,你在這裏住了多少年?老和尚當然不知道這個問話的人就是當今皇上,他說:住了幾十年。問他:幾十年來看見每天來往的有多少船?老和尚說:只看到兩隻船。乾隆驚奇地問:這是什麼意思?爲何幾十年來只看到兩隻船?老和尚說:人生只有兩隻船,一隻爲名,一隻爲利。乾隆聽了很高興,認爲這個老和尚很了不起。

冉有曰:夫子爲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爲也。

“爲”是幫助支持的意思。這裏可以翻譯爲“贊成”。

這一章又是一個情景劇,孔子的兩個學生怎樣獲取老師的態度,在跟老師打啞謎。有一天,冉有和子貢聊天。冉有說:老師會贊成、幫助衛君嗎?子貢說:好吧,我姑且問問他。子貢走進孔子的房間。問道:老師,伯夷叔齊是什麼樣的人?孔子說:是古代的賢人。又問道:他們互相讓位,都未當成國君,有悔恨嗎?孔子說:他們追求仁德而都得到仁德,又有什麼悔恨的呢?子貢從孔子的房間裏走出來,跟冉有說:老師不會幫助衛君的。

這是公元前492年,衛君指的是衛出公輒。輒是衛靈公之孫,太子剻聵之子。衛靈公死後,立剻聵的兒子輒爲君。爲什麼要問孔子支不支持他呢?因爲他的繼位有問題,覺得他得位不正,合法性受到質疑。輒的父親剻聵是衛靈公立的太子,太子剻聵得罪了衛靈公的夫人南子,逃到晉國,衛靈公也驅逐了他的門人。那剻聵怎麼得罪了南子呢?這個前面也說過了,南子淫亂,和在衛國做大夫的宋國公子宋朝私通。衛靈公不僅不生氣,還縱容。太子剻聵去宋國,宋國鄉下農民小孩都唱歌嘲笑他:你們的母豬滿足了,把我們的公豬還給我們吧。剻聵受辱,受不了,回來後就和自己的門人戲陽速一起謀劃要刺殺南子。

剻聵對戲陽速說:跟着我去朝見夫人,夫人接見我,我一回頭看你,你就殺死她。戲陽速說:是。於是剻聵就去朝見夫人。南子接見太子,太子回頭看了三次,戲陽速不肯向前。夫人看到了太子的臉色,號哭着逃走,回去跟衛靈公說:蒯聵將要殺死我。衛靈公拉着她的手登上高臺。太子逃亡到宋國,衛靈公把太子的黨羽都趕走。太子告訴別人說:戲陽速嫁禍於我。戲陽速告訴別人說:太子纔是嫁禍於我哩,太子無道,派我殺死他的母親。我不答應。他就會殺死我。如果我殺死了夫人,他就會把罪過推到我身上以解脫自己。我所以答應而不去做,以此暫免一死。俗話說:百姓用信用保全自己。我是用道義來作爲信用的。

衛靈公死後,公子郢推讓不受君位,於是立了太子蒯聵的兒子公子輒,史稱爲衛出公。流亡在外的太子蒯聵聽聞此事,便急急的借了趙簡子的人手佯裝作奔喪,意圖回國奪權,結果被衛國人發現給阻擊了回去,陰謀沒有得逞。但堅固的堡壘總是最先從內部潰敗。第二次奪權,太子蒯聵勾結了自己在衛國內的妹妹,許給與她私通的僕人渾良夫以高官厚祿、三次不死,並承諾將兩人關係合法化,終於得以潛行回國,成功逼迫自己的兒子退位,成爲了史書上所記載的後衛莊公。

在衛靈公讓剻聵的兒子輒繼位的時候,衛國人支持輒的意見還是很多的,有一種說法叫:不以父命辭王命,不以家事辭王事。剻聵是父親,輒發兵和親生父親作戰,不讓父親回國繼位,這是違背了父命,是家事。但是,輒繼位,是王,他爺爺衛靈公傳位給他的,這是王命,是國事。國事大於家事,所以輒是正義的。整個感覺衛國的政壇也是夠亂的,但總的來說,亂自上始,這一切亂的總源頭都是衛靈公自己,沒有處理好自己身邊的人和事,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

面對衛國這樣的混亂局面,孔子的弟子就開始琢磨起老師的態度來了,但老師不明說,也不好直接問。怎麼辦呢?這時候子貢的政治智慧就發揮作用了,他跟老師打了個啞謎。子貢進去不直接問老師意見,而是問伯夷叔齊。這足見子貢情商之高,也是爲老師考慮,這個時候孔子所有弟子,甚至衛國政壇上不少人都在等孔子的意見,如果直接表態可能會帶來不小的影響,會殃及孔子乃至孔門。

從孔子的回答看,他是站在道德一邊的,也昭示了政治的合法性來自於道德。哪怕自己餓死,也不能改變對道德尊崇。這是孔子心中無怨無悔的樣子,求仁而得仁。張居正講解說:蓋惟孔子爲能諒伯夷叔齊之心,惟子貢爲能諒孔子之心。以問答之間,而父子兄弟之倫,昭然於天下矣。在合法性面前,作爲後來儒家的開創者,立身爲旗,標準和原則不偏不倚。當然,孔子可以周遊列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秦漢以後,天下一統,就只能打打嘴炮了。

其實,反思整個封建王朝更替史,我們很多意識形態上的東西,往往不是一以貫之地指導現實,而是在千方百計解釋現實。再往前推,可以想見“道統”與“政統”的關係,也就是皮毛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話,寫的是中國知識分子千年之病,千年之痛。自從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中國的知識分子就變成了“毛”。秦之前,士大夫負笈而行,周遊列國,天馬行空,十分浪漫。“笈”中裝着的那份精彩只屬於自己,獨一無二。他們要用自己的思想去說服全世界,像凌空而過的天馬,高遠而神奇。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激盪澎湃。

秦以後的士大夫,他們腦子裏只有先人的經書和教義,整日誦詠的是別人思想的片斷。在思想的牢籠中,只能從前人的典籍裏找出隻言片語,來慰藉乾枯的靈魂。思想的天空從一開始的“百家爭鳴”到“百家爭寵”,最後變成了“鴉雀無聲”。天馬沒有了,只剩下一些依附於皮上的隨風抖動的“毛”。

統一士大夫的思想,這件事的難度相當大。爲此,統治者們擺下了盛宴,有“顏如玉”、“黃金屋”、“千盅粟”,他們怎可拒絕?自然就會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原來,士大夫不再求仁。晚清以後的落後與捱打,似乎也就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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