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手機
本來計劃寫完上一篇，就大結局了。可有人慫恿，應寫寫沒有手機的日子。不少朋友表示，無法想象幾天沒手機，那是怎樣的不安、焦慮、煎熬？有的甚至宣稱，“手機是人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休想以任何理由，將它從我身上分裂出去！”言之鑿鑿，鏗鏘有力。
我曾沒有手機。這是句廢話，誰生來就有手機呢？其實我想表達的是，我用手機比身邊人都晚，起碼在單位，我是最後一個有手機的人。一是心疼錢，老貴；二是不想買，負擔。因爲常看到，談興玩興正濃的同事，被冷不丁響起的手機鈴聲澆滅了興致，甚至被拽回辦公室的痛苦與無奈。
再者，我是異鄉人，當地少朋友，無須隨時隨地找到別人，或被別人找到。即便有人找，不在辦公室，就在宿舍，再不行到操場上喊一嗓子，準能找到。所以，手機對於我來講，沒用！
2002年春調整崗位後，與領導接觸的時機多了，自然領導找我也就多了。他是個急脾氣，一個電話找不到就不耐煩，好像我就該天天坐等他來找似的。一來二去，他就逼着我去買手機，說我倆聯繫方便。我信你個鬼！那是你聯繫我方便，我可不想方便聯繫你！
我不願意買，在場的另一領導打了圓場，“舟主人，領導讓你買就買吧。爲了工作嘛，到時把發票拿來，給你簽報了。”第二天我就去五愛廣場買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機——摩托羅拉998+。多少錢，我忘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沒有找他報銷，他見我也再未提這茬事。
那部手機的號碼，到現在還記得，後五位是“81875”，選號時取諧音“不要不喫苦”，意在警醒自己，努力工作，報答組織。後來調到合肥，我想換成安徽號段的這個尾號，卻沒換成，是爲遺憾。
果然，有了手機，不再安寧。無論走到哪，彷彿都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你在這頭，那人在那頭。好在那時候，我也就一普通機關幹部，一年到頭，領導找我也沒幾回。所以，有了手機，也常當無。即使不接電話，事後也能以“沒帶”“充電”“沒聽見鈴聲”搪塞過去，領導一般也不說什麼。後來崗位再變，情況就不一樣了，從此全天開機，全天候機。晚上臨睡前，別人關機或靜音，我則是調成鈴聲（白天是振動），生怕睡得太沉，聽不到鈴聲，誤事。
手機，讓交往更加簡潔，但這種聯繫又何其虛僞？兩人素昧平生，一次偶遇、一場飯局，攀談幾句便互留號碼，成了“朋友”。臨別時還不忘叮囑，回頭常聯繫！可又有幾個回頭再聯繫？所以我不太愛主動找別人要號碼、留微信。這一點，還曾被領導批評過。即便這樣，手機裏還是存了1604個號碼，微信裏也有899個朋友，但大多數如殭屍一般臥在我手機中。當然我的號碼也以同樣的姿態，躺在別人的手機裏。
這種聯繫又是何等脆弱？再好的朋友，如若一方把手機一關，把號碼一刪，或者不接電話、回信息，人海茫茫，你又能到哪裏找到TA？在揚溪的那幾天，一老領導喊我一聚，發了微信、短信，沒見回覆，又打我電話，“對方已關機”。雖心中嘀咕，也只好作罷。後來見面開玩笑，說還擔心我“出事”了呢，但又覺得舟主人一身正氣，不會有事。我哈哈一笑，“還是領導瞭解我！”
偶爾看到木心一句話，“懷念從前馬車很遠、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的日子。”直擊我心坎。手機如快餐解決急需，如渣男四處勾搭，而書信則是小火慢燉，是忠情有涵養的君子。
秋來轉涼，打個電話三言兩語，發信短信也不過幾十字，“冷不冷？”“加件衣服”，就已是體貼入微了。而若寫信，長長信箋、熟悉筆跡，末尾一句“秋雨蕭蕭，黃葉紛紛。這樣的天氣裏，愈發思念和牽掛遠方的你！”準會把那位本來抱怨你不在身邊的TA，感動得淚眼婆娑。
書信，讓交往更長情，聯繫更久遠。舟主人上中學時，曾結識廣西一筆友。當時看名字以爲是個女生，結果照片寄來，一個大男生，失望啊！但他文筆不錯，之後我們的交流還保持了一段時間。時隔三十年，如果我照着當年的通信地址去找他，說不定還真能找着。
那天，從揚溪回來的路上，有個現象也挺有意思。前半程，按規定手機由紀委同志保管，大家在車裏，看風景、說生活，嘻嘻哈哈，談笑風生。而到了後半程，手機一發到大家手中，整個車廂便立刻安靜下來，不再有人閒聊，全都捧着手機，直到終點。
說了這麼多手機的不是之處，其實並沒有與之對抗的過硬實力與理由。畢竟，這是時代的產物，也是時代的選擇。我們享受它的服務，又不得不接受它的奴役；享受它的便捷，又不得不接受它的簡單；享受它的直接，又不得不接受它的脆弱。
過往可以回味，但永不會再來。當代人能做的，只是努力在這壓迫的環境中，撕開一個口子，放下工作、丟掉心思，到故土他鄉、到村野田間、到深山禪寺，靜坐發呆，暫時地逃避、修行，等一等落在身後的靈魂。
如我此行，關機五日，讓自己如一滴水歸入大海，如一片葉隱於林間，沒有蹤跡，誰也找不到我，我也不想找誰。那種逃離現世、遠離塵囂的輕鬆，能讓我竊喜了好一陣子。
直至今日，仍是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