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畜


李廣利是個東北人,一個踏實的東北人。他早年就南下打工,在廣東這片富庶的土地上,用汗水和時間,換取生活的資本,換取回鄉時嘮嗑吹牛的素材。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跟着同是光棍兒的廣西工友順子到他家玩,在玉林見識了全國獨一份的荔枝狗肉節。那種就着酒甩開腮幫子喫狗肉、大啖荔枝的奇特民俗,讓第一次喫狗肉的李廣利,頓覺與這個地方“相見恨晚”,遂萌生了長留此地的想法。

沒想到,他這個不成熟的想法竟然得到了工友順子的強烈支持,他說他早就不想出去打工了,乾脆就他們倆合夥開一家狗肉館吧。

正好當時有一家地段不錯的狗肉館要轉讓——那家館子老闆夫婦雙雙得了癌症,不得已出讓店鋪——兩人便覺得機不可失,把幾年的打工積蓄湊了湊,再親戚朋友那裏借一點,匆匆把店給盤了下來,之後稍微重裝一番,起了個響噹噹的名字——東來順狗肉館,這就大張旗鼓開張營業了。

但是萬事開頭難。剛開張那幾個月,他們其實經營得並不太順利,一是得不到好的貨源,二是手藝不過關。但李廣利和順子那可是破釜沉舟“鬧革命”的,所以他們只能見鬼殺鬼,遇佛殺佛,愣是憑着那一股子蠻勁兒,在周圍激烈的競爭中,給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就這樣,“東來順狗肉館”還真在那一帶站穩了腳跟,李廣利和順子也因此逐漸過上了增家添口、幸福富足的日子。

每年夏至的荔枝狗肉節,玉林這個城市都會陷入一場原始的狂歡當中。但這場狂歡的序曲並不美好:城市上空,此起彼伏飄蕩着生靈被宰殺時的淒厲呼號聲,街道上,經常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瀰漫在空氣裏,久久不散……這些無疑都會令那些善良的信徒,以及那些具有人類“大局觀”的動物保護組織者們神經緊繃!

於是,一邊是準備大幹一場多賺點錢的商家,以及準備海塞一頓歡喜過節的普通食客,甚至還有寄望以此節作爲城市名片的當地正府,一邊是或苦口婆心或激烈反對屠殺、食用人類好朋友的“文明”人士,兩方人馬總要在這場狂歡開始前進行一番理論加實踐的拉鋸。不過這場實力懸殊的對決,最後總會淹沒在杯盤交錯、歡聲笑語的節日氣氛裏就是了。

又是一年夏至臨近,李廣利爲了能讓自家店的生意更火爆,他決定從食物原材料等各方面入手,搞一些噱頭,來吸引客流。這不,他從自身行頭做起,換上了一件非常特別的文化衫:上面印滿了維護狗肉節的各種話語,譬如“堅持傳統”、“不喜歡喫可以不喫”、“有本事你別喫豬肉”、“不要道德綁架”、“不爭人權爭狗權?”等等。

穿着這件回頭率超高的衣服,李廣利開着舊皮卡去一個鎮上進“貨”,那裏有從外地運來的各式各樣的狗,當然,主要類型還是土狗,這種狗肉質最好。

他要去找的是個很有能耐的狗販子,那人因長着一對小眼睛總喜歡把眼睛儘量睜大點,人送外號鄧大眼。

“鄧老闆,鄧老闆!我來拿貨了!”李廣利洪亮的聲音傳進正在看《動物世界》的鄧大眼耳朵裏。

鄧大眼緊盯着節目裏展示的偷獵者用的武器看了好幾眼,這才一邊喊着“來了”,一邊趿拉着拖鞋走了出來。

“哈,李老闆,今天這件衣服可真靚!”鄧大眼努力睜着他的小眼睛,想看清衣服上那些字。

李廣利“哈哈”笑着轉了個圈,好全方位向鄧大眼展示衣服的絕妙之處:“這衣服我可是出大價錢專門定製的,怎麼樣,有氣勢吧?”

鄧大眼笑得眼睛完全眯成了一條細縫:“不錯不錯,下次給我也弄一件,我也得爲保護我們地方特色出一份力!”

李廣利爽快道:“沒問題!不過今天我得趕緊拿貨回去了,店裏都還在等着,改天咱們一起喝茶!”

“好好好,做生意要緊!你看啊,李老闆,我可把最好的貨都留給了你……”

兩人說着話就到了後院,那裏有四個不大的鐵籠子,每隻籠子裏都關着5、6條狗。那些狗有的睜着無力又驚慌的眼睛盯着他們,有的警惕不安地朝他們狂吠,有的則一副看到盡頭的哀傷神情,並不太理會來人。

但是沒來由的,李廣利在衆多狗眼中,似乎感受到一道悲憫的眼神,那道眼神讓李廣利覺得那狗不是一堆將要被送上砧板的肉,而是一個下凡來考驗他的神靈。

李廣利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到底是哪條狗這樣看他,但是卻再無發現,籠子裏又回覆到驚慌不安、哀傷低落的氣氛中。

闖蕩這片江湖這麼多年,從來就沒迷信過,怎麼今天反倒還疑神疑鬼了?李廣利暗笑自己多餘的敏感,搖了搖頭。

爽快地結了錢,李廣利就帶着四籠子“貨”往回趕。但好巧不巧地,來時那條路堵車了,而且堵得死死的。

等了半個小時都沒有疏通跡象的李廣利,終於沒耐心再等下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退出了這場公路耐力比賽,決定走一條他幾年前走過一次、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再走的路。

這條盤山路之所以很少有人再走,是因爲它的崎嶇加險峻,但是李廣利歸心似箭,已經顧不了那麼多。直到後來他開到這條路上,正好天又下起大雨,他才知道這是多麼錯誤的一個選擇。

載着一車突然開始躁動不安、齊齊狂吠的狗,越開越急躁、越開越心悸的李廣利,終於在一處彎道,被突然竄出來的野豬還是什麼東西,驚嚇地操作失誤,皮卡車帶着人和狗翻了幾個滾掉下了山坡……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廣利被臉上一陣又熱又黏糊的東西弄醒了,他緩緩睜開眼,視線逐漸聚焦到眼前的東西上——那是一條狗,它正在舔他的臉!

李廣利嚇得一激靈,連忙想起身,但下一秒,他才悲催地發現,自己還被頭朝下困在駕駛位上。也得虧他繫了安全帶,要不然這一趟,他估計要折在這裏了。

可眼前最大的威脅,似乎是剛纔還在舔他臉的那隻狗,畢竟,他這樣的人,可以算是所有狗的公敵了,如果它們真的很聰明的話……

李廣利不由自主嚥了口唾沫,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眼睛死盯着那隻正在“觀察”他的狗,手裏摸索着欲解開安全帶的卡扣,順便找一個可以防身的傢伙。

似乎佔據着上風的那隻狗,支楞着它的大耳朵,也不動,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李廣利。

李廣利忽然覺得這視線有點熟悉。隨着安全帶卡口“咔”地一聲被打開,他腦子裏有個東西也瞬間被激活,他終於意識到,那道視線,正是在鄧大眼後院感受到的那一道!

低低地咒了一聲“我艹”,李廣利手忙腳亂抓起旁邊的東西朝那條狗扔出去,一盒紙巾,一塊抹布,一本收據簿,一盒煙……可是扔出去的東西最有威脅力的似乎只有一瓶水。

那條狗輕鬆躲過所有的“攻擊”,它又看了李廣利一眼,轉身緩緩走開,李廣利看到它的一條後腿似乎有點瘸。

李廣利目送那條狗走開後,才顧上查看自己的傷勢,有幾處皮外傷但不太深,脖子有點難受,還有就是右腿根兒鑽心地疼,也不知道是骨折還是怎樣。他齜牙咧嘴地從四輪朝天的車裏爬了出來,這時他纔看清自己的處境。

這是一處小河灘,距離上面的路大概有4、5層樓那麼高,且坡上遍佈各種灌木!想要拖着一條傷腿爬到原來的路上,可是個艱鉅的挑戰。看來當務之急是找到手機然後求救!

在找手機的過程中,李廣利終於注意到四散在周圍的鐵籠,那裏面竟然空空如也,難道那些狗恰好都順利逃脫了?李廣利對比了一下自己的狼狽相,不禁自嘲地笑了,這特麼才幾個小時的時間,局面就完全扭轉了!

找了好久手機都沒找到,而眼看天就要黑了,李廣利無奈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李廣利剛爬回車裏,就聽見似乎有人聲,仔細一聽,還真是有人在高處喊“有人嗎”,李廣利連忙扯開嗓子迴應:“有有有,老鄉,快下來救救我!”

就聽上面的人在嘀咕,“還真有人!這人是你的主人嗎?……”

李廣利很納悶這人究竟在跟誰說話,不過這點疑惑很快就被即將得救的狂喜取代。

等那個拿着鐮刀的老鄉從上面下來,李廣利才發現他剛纔那點疑惑的答案:在老鄉前面領路的,赫然就是那條舔醒他的狗!

李廣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人一狗,根本無法消化眼前的情景!直到那位老鄉跟他說話,他才慢慢回過神來,但是他的視線仍無法離開那條狗。

就這樣,李廣利靠着一條買來準備殺掉賣肉的狗得救,這一奇聞一夜之間就傳遍了街坊四鄰。

李廣利的腿只是脫臼,在醫院復位後就能跑能跳了,所以第二天,他就火急火燎跑回店裏,準備補救工作。買的狗跑了,只能四處再找貨源,怎麼也得應付過這個節日。至於那條救命恩狗,李廣利即使心裏膈應,也只能暫時把它帶了回來,好喫好喝地供着。

這條狗真的很安靜,那是一種神祕的安靜,這其中似乎透着某種力量,讓人不由地肅然起敬。這是李廣利時不時偷空探究一下得出的結論。同時它又很溫和,李廣利和順子的孩子們來店裏的時候,甚至會像對待寵物狗般擼幾下這條狗,這時孩子們的臉上會露出一種新奇的微笑。

李廣利回來的第三天,附近的狗肉館發生了怪事,店家們一早起來發現,他們買來還沒來得及屠宰的狗,竟然全都消失了,根據現場“勘查”,似乎是有人打開了狗籠,將它們放走了!

所以一大早的,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咒罵聲、嘆息聲,不絕於耳。東來順狗肉館也丟了狗,順子也在急躁地咒罵,只有李廣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救命恩狗,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下午的時候,沉默的李廣利接到同行錢叔的電話,然後就急匆匆趕了過去。

李廣利趕到的時候,只見他的救命恩狗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旁邊是一條被縛着四腳、眼淚汪汪的母狗。

經過圍觀羣衆七嘴八舌的述說,李廣利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的救命恩狗似乎爲了救這條母狗,突然發狂咬住了屠夫的手,最後被衆人合力擊殺……

李廣利不敢深想那些慘烈的細節,他蹲下去輕輕撫摸着那條快死的狗,他想也許這是對它最後的安慰。

那條狗沒一會兒就死了。

李廣利把它的屍體帶到郊外埋了,還給它用木板做了一個墓碑,上面歪歪扭扭刻了兩個字——靈狗。

至於那條被“靈狗”拼命救下的母狗,李廣利則花錢買了下來,並且養了起來。

在這一年的夏至結束後,李廣利做出決定,他不再幹狗肉館的買賣,轉而帶着全家和新養的狗回了東北老家,在那裏開了一家燉菜館。

帶回去的那條母狗不久後便生了幾隻狗仔,看模樣隱隱有死去的那條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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