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老頭兒

那是在我變“陽”後的第七天。身體上的痛苦已基本消失,生活節奏也在這難得的強行休假的最後一天真正得心應手起來。中午祭完一家四口的五臟廟,洗涮收拾停當之後,我在陽臺上窩着聽書,暖烘烘的太陽曬着曬着就睡着了。

我聽的是汪曾祺先生的相關作品《家人閒坐,燈火可親》,一覺醒來,已是最後一章,汪老女兒汪明寫的《最後一日》。我的臉本來埋於一件黑色羽絨服之下躲避陽光,這時卻方便了我不用隱藏任何面部情緒,不必隱藏我爲了一位已經故去很久又素不相識的老頭兒奪眶而出的眼淚。

初“識”老頭兒,是幾年前在一個喜歡的公衆號上讀到一篇他寫的散文,“那西⽠從井⾥撈出,⼀⼑,連眼睛都是涼的”,就是這一句絲毫沒有花哨之處但意境妙不可言的句子,瞬間擊中了我這有點文青氣質但老老實實是個市井俗人的心臟,從此看見老頭兒寫的都會認真讀一讀。

老頭兒的文字多看了幾篇之後,從此那些花裏胡哨滿是華麗辭藻卻徒有其表的散文,我是再也不能睜着眼睛瞎奉承了。當然,大師級別如朱自清的《春》之類,因着人家實在是文字、韻律各種美,咱還是必須虛心奉讀,其他好些則都被我大言不慚地歸類爲無病呻吟,從此入了我的文字“小黑屋”。

不管老頭兒的文字寫得多平實,但對於我們普通讀者來說,他都是一位有着豐富人生閱歷又多才多藝的老一輩作家。今天偶然間讀到老爺子的兒女寫的父親印象,纔算是對這位老頭兒有了其他面的瞭解。

“覺得他不過是個爸而已”,這一句簡單的話,道出了汪老在家中的狀態,和他的文字一樣,生活中的他也是位集了一身尋常煙火氣和踏實溫情的人。而且他對兒女的愛,不是對他們有多高的要求,而是悉心呵護他們對生活趣味的探索,“爸雖然對我們的學習很少指點和干預,對我們的玩卻很重視,比如我們要去滑冰、游泳,結伴出門去玩,他都當作很要緊的事情,提前把飯做好,絕不耽擱”

汪老的家很民主,“爸是個地地道道的慈父,從不對我們發脾氣。從小到大,沒有教訓過我們一句,絕對平等”,“對他的稿子,我們可以毫不客氣地橫挑鼻子豎挑眼,他都虛心聽取”……汪老認爲,“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像汪老這樣的教育觀、家庭觀,讓孩子覺得家裏輕鬆自在,更容易養成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汪老這一點很值得當今我們這些焦慮的父母們反思和學習。

汪老也有他的小浪漫,或者說是一顆童稚之心。比如汪朝回憶他偷摘海棠花的場景,“爸趁房東奶奶看不見,從走廊跳出去,踩着東屋平房的屋頂去折花。一大蓬淡粉色的海棠花插在一個扁肚、廣口,兩面各有一個大福字的黑釉壺裏,十分好看”。坦白講,我也是個偶爾會偷折花枝的人,只是我沒那麼大膽,只敢逡巡好久偷折一小枝梅花、一兩朵茶花之類。天知道,“偷”到花的時候那種小滿足讓人多高興!花拿回家,找一個看上眼的器皿插起來,頓覺生活活色生香。人保持一顆童心,日子會多出很多趣味。

生活之外,汪老興趣廣泛,在文學、書畫、戲曲等方面都有所建樹,樣板戲裏的典型《沙家浜》就是由他主創的。鑑於此,他在那10年浩劫時期似乎還得到了一些“好處”,江組長只是下令對他進行“控制使用”。在汪朝的文中,他的父親對樣板戲其實是有些看法的,他“固執地認爲文學藝術不應該直接爲政治服務,文學應該表現生活、表現美”。這一點我是相信的,曾讀過汪老的小說系列《羊舍一夕》,那裏描繪的生活真實又誠懇,每個人物都散發着樸實的幽香,洋溢着對生活和未來最質樸的熱忱。

汪老的性格開朗、豁達,用現在的話講,他差不多是位“社牛”。他和男女老幼都能搭話,有幾位知己,也有忘年的朋友,走到哪裏,他的幽默風趣都能把人吸引住,相當有人格魅力。

但是無論怎樣的人,和這個世界終有一別。

空蕩蕩的病房,爸爸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眼睛微睜着,嘴巴微張着,表情真是安詳,彷彿並未經受一點痛苦。他過去說過,如果哪天閻王爺叫:汪老頭!他一定拔腿就跟着走,絕不拖泥帶水。“死”在我們家從來都不是一個讓人忌諱的話題。而現在,爸真的如同平日散步一樣,悠悠閒閒,從從容容,坦坦蕩蕩地度過了生死之界,多麼灑脫!

讀着這些文字,我彷彿和汪老的子女一起經歷了失去這位可愛的老頭兒的悲痛。但是我們終究和汪老的子女不一樣,他們沒了最重要的老爸,而我們仍然可以在汪老的文字裏吸取煙火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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