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兩次


因鄉村遊牧式的教育政策,不得不和陪孫子讀書的我媽過着兩地分居生活的我的父親,現在也會忍不住主動打視頻電話給我了。那時我們還沒喫完晚飯。

“你知道愛東死了嗎?”

我的父親,以前總是如山一般沉默的父親,彷彿是想掩飾他的主動所帶來的些許窘迫,急着找了個話題。

“您上次跟我說過了,還跟我講過他埋在了哪裏。”

是的,上次通話時,這個消息來得相當聳動,愛東可是跟我同年同月生的小學同學啊!雖然他小時候因生病發燒聽力受了影響,連帶着吐字也無法很清晰,但在小時候的我們眼中,他仍是我們可親可愛的同伴。

“我說過了?唉,現在說過什麼也會忘記。”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絲尷尬擠在了他臉上的褶皺裏。

我連忙補救着撿起這個話題,又把愛東從得腦幹出血去世得快,到他生前做什麼營生,他的孩子多大了等等信息又對照了一遍,我發現有些信息我也記錯了。

“沒有,他沒下礦,他弟也沒有。”

我心裏尋思着,大概是因爲愛東的親生父親就是在煤礦事故中早早喪生,所以他們兄弟倆長大才沒選擇這個行當,儘管那時在我們那裏對於經濟條件不好的人家來說,下礦是個相對容易進入而且收入還不錯的職業。

我又依稀記起父親以前講過的愛東父親死時的情景:塌方了……眼睜睜看着好幾個人被埋在那些黑麪面下面……我使勁刨挖,想把他們都挖出來……

父親那次也受了不輕的傷,回家休養了很長時間,並且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下礦。

我沒有和父親提起這些,話題轉到一些輕鬆的日常瑣事上,比如問他晚上吃了什麼,他說中午沒喫完的刀切面又加了些買來的捻疙瘩一起煮了一鍋,我則有點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我炒的幾個小菜;我又問家裏那邊冷空氣來沒?我們這裏熱得穿短袖之類。我是希望這些瑣碎,能填補些鄉村冷寂的長夜給他帶來的無盡空虛,雖然我知道我的能量着實有限。

父親還很喜歡在視頻裏看他的外孫。他用方言問孩子問題,可孩子聽不懂,於是我在中間充當翻譯。孩子回答一兩句便跑開玩自己的去了,對於他來說,姥爺像是一個遙遠的符號,他並不能在無實質的視頻連線裏體會到親情的含義。但在父親和他外孫有限的幾眼對視裏,我分明看到慈愛滿滿含在了老人的眼睛裏,那是我們小時候極少能體會到的。

“我們每天早上都喝小米粥,打幾個雞蛋進去太香了,駿駿也覺得很好喝。”

我又跟他提起前段時間老倆給我寄來的二三十斤重、讓我裝了十來個大小瓶罐的小米,以及這些小米如何爲我家的早餐增色。我着重強調他外孫喜歡,因爲我喜歡並不稀奇,我就是喝着那碗黃澄澄甘甜清香的米粥長大的,而我的下一代也喜歡這種食物,就成了某種意義上來自血脈的傳承,我想父親會喜歡聽到這些。

果然,父親臉上的褶皺齊齊地舒展開來,他連說:“愛喫就好!愛喫就好!喫完再給你們寄。”

我輕輕“嗯”了一聲,心裏想到的卻是年邁的他們爬挪在初夏溫溼的土地上間苗,又佝着背在秋天乾燥哄熱的烈日下一穗一穗割谷的情景。當然,在他們眼裏,勞動的苦楚也許只是一小部分,春種秋收可是個希望生長的過程,試問誰不願總是和希望相伴呢?但這些米我還是一粒也捨不得浪費,還要儘量節約些喫久一點。

“你們平常做不做核酸的?聽說做核酸以後要收費了?咱們這裏兩天測一次,那可消費不起啊!”

父親說他從手機上看來的檢測將要收費的消息,不禁有些擔心。不在身邊,我也無從知道他那些消息的準確來源,只得安慰他不用操這個心,相信上面的人應該自有安排,不會強迫像他這種根本不流動的老百姓掏這個錢的。

看我要收拾洗碗了,父親有點不捨地說你忙哇我先掛了!嘴上說着掛可還是遲遲不肯掛,最終還是我利落地掛斷了電話,至此他老人家又被重新拋回到鄉村冷寂的長夜裏,與他相伴的大概只有幾星類似我家那盞二三十瓦、散落在鄉村各個角落的孤燈,還有不遠處那些新的舊的土墳。哦,對,還有一部半夜打開來也有熱鬧可看的智能手機。

洗碗的時候,我從廚房的小窗望向外面那些陌生而擁擠的燈火,頓覺家鄉的孤燈是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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