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已逝,歲月猶香

又是一年除夕了。

黎明在即,我躺在鄉間溫暖的眠牀上,望着窗外仍然黢黑的天,想象着也許還有幾顆星子在堅持值守,等着雄雞嘹亮的唱曉之聲來解放它們。等到真的聽到此起彼伏的雞鳴,以及婆婆早起和鄰人的說話聲,我卻恍惚彷彿回到兒時除夕,那時也有嘹亮的雞鳴,還有早起父母帶了節日氣氛的話語聲。

那還是物資沒那麼豐富的年代,但是純樸、熱愛生活的鄉里人總是要想辦法弄一桌子豐盛的年夜飯的。

我家的年夜飯頭牌是紅燒雞塊。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平時都散養着二、三十隻雞,快過年時賣幾隻公雞得些零用,自家也殺一兩隻自享、待客。當時總是由小叔叔擔當殺雞的重任,鄰里到了末日的雞全被拿來讓他抹了脖子。但小叔叔其實是個特別溫柔善良的小夥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攤上這個殺戮的差事的。

雞在廿八、九就殺得了,但是燒製要在正三十。我的母親是這道菜當仁不讓的掌勺人。她炒的糖色剛剛好,調味料也放得剛剛好,火候控制得也到位,所以燒好的雞肉色澤紅亮、鮮香軟爛,總是透着一種幸福祥和的甜蜜味道,喫到的人無不讚嘆連連。記得有一年,這道菜的主材換成了一雙凍死在我家舊羊圈門口的山雞,這使得我們意外體驗了一次山珍,只是可憐那一對落難的山雞,終於沒能找到合適的蔽身之處,殞命於霜雪嚴寒之中。

我家年夜飯中第二受歡迎的菜品是西紅柿燉豆腐。這道菜看似簡單,但裏面蘊藏的時間成本卻一點也不簡單。

那時一般農曆廿四、五是做豆腐的日子。自家當年種的滾圓澄黃的豆子,經過浸泡後被父親挑去磨坊磨了,家裏燒起大柴鍋,磨好的漿在一派熱火朝天中,由鄰居們一起協作過濾、細細熬煮,再用酸菜漿水點成豆腐腦,然後包好用大石壓制……做豆腐於大人們是辛苦事一件,但於孩子們,卻是一大樂事,喝了熱豆漿,吃了熱豆腐腦,又吃了最新鮮的拌豆腐,整個一天口齒中都瀰漫着豆子“變態”後的各種香氣!

到了大年三十,母親撈一塊冰水中浸泡的豆腐切成斜方塊,用夏天末尾親手熬製的番茄醬精心燉煮。兩種蘊含了時間之美的食物互相碰撞、融合,激發出最鮮香的味道,成爲我們餐桌上超越肉類的一大美物。

除了以上兩道,熱菜的其它“干將”如大炒肉、過油肉、攤雞蛋等等,也都很受大家歡迎,除此之外,桌上幾道常駐涼菜也深受大人小孩的喜愛。

涼菜中皮凍和豬頭肉,是絕對的功夫菜,都需要在三十之前做好準備工作。有好幾年,這兩道菜的前期製作都由父親的發小孟維叔幫忙。

孟維叔是在北京做廚師的,因此他的手法中帶着一種久經沙場的大氣和沉着。製作豬皮凍時,豬皮、豬腳等富含膠原蛋白的食材被他仔細打理乾淨,再慢慢熬煮。肉皮幾乎煮化後過濾乾淨、冷卻,在膠質開始凝固之前,孟維叔會在裏面加入適量胡蘿蔔絲或其它適宜的菜絲,這樣最後的成品往往有了一種讓人驚歎的斑斕又剔透的美感,讓我們小孩心裏不由得讚歎:孟維叔真是厲害!

我們家鄉的豬頭肉製作過程和其他地方有很大差別,至少我在江南沒見過這麼做的。還是孟維叔,他幫我們把白水燉煮好的豬頭剔除所有硬骨,然後用乾淨的布包起,之後由幾位漢子們合力把包好的豬頭壓制在不能被輕易撼動的大石之下。已瞑目的豬兄大概也沒想到,有朝一日它竟然和“大師兄”有了類似的造化,只不過“大師兄”是爲了西天取經而被迫壓在五行山下修行,而它只是爲了祭人類的五臟廟,一張大臉被壓在巨石下擠壓到面目全非。記得那時院子裏那棵我們蕩過鞦韆的梨樹還在,豬頭一般就被壓在那旁邊,也許這樣我們的豬兄還聊可安慰一下,畢竟梨花樹下死,想來還是相當風雅。

凝結成功的皮凍和壓制緊實的豬頭肉,上桌前都只需要簡單切片,再用簡單的醬油、醋、蒜末調汁拌制,就會成爲大人們下酒最好的伴侶,小孩們解饞最好的牙祭。

我母親還有一道簡單的拿手涼菜——糖霜花生。花生米均勻炒香,另起鍋放少量水和糖,待化成糖漿後倒入炒好的花生米。不斷地翻炒之後,花生米均勻地穿上晶瑩的糖衣,看準時機,母親抓一些澱粉撒入,搖搖晃晃地讓每一粒花生成功換上白霜之服,看它們個個兒精神抖擻後迅速出鍋,成品觀之雪衣楚楚,食之甜脆酥香,真是菜品中的平凡英雄。花生我所愛,甜食亦我所愛,所以這道簡單的美味多年後還總是盤桓在我腦中,我經常在電話裏讓母親教我,但我總是做得不夠正宗。

母親的涼拌蔬菜在餐桌上也很受歡迎,概因她有一味神祕調料助陣——芥末油。這一味廣泛用於至味至鮮高檔食材搭檔的調料,被母親用於調製自家生的綠豆芽,泡發的龍口粉絲等便宜食材,這讓我們於不經意間收穫了直衝天靈蓋的味覺刺激。

我家年夜飯的壓軸出場總是餃子。那一刻其實已經喫得很撐,任憑豬肉餡還是羊肉餡都不能成功提起我們的興趣,但是母親總是說該喫該喫,而且各人感念她的辛苦製作,所以都勉力喫下幾隻去。看着我們喫完餃子,母親又由眉頭緊鎖變成喜笑顏開。

喫完飯,收拾停當,在屋外柏枝燃燒的噼啪聲和祥和氣氛的包圍中,一家人圍坐磕着瓜子花生看春晚,幸福的剪影於透着溫暖光暈的窗戶處搖曳生姿。

可惜這樣的幸福隨着我們的長大“離巢”,於父母已不復存在,今年兩老更是在“陽”影響下的食不知味中慘淡跨年,這讓千里之外的我甚是意中難平,成爲這個年美中不足之處。

距離家鄉時空都很遠的我,經過一天的當家主母式忙碌,終於偷空在凌晨響徹雲霄的鞭炮聲中完成了這次甜蜜的回想。在江南溫柔的夜雨中,我閉上眼睛再細細體味那時那景,不禁感嘆在那個喫還顯得尤爲重要的年代,在那個還有很多儀式感的年代,我們的年過得可真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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