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父母之孝難以兩全

漢高祖十二年四月,親手締造了漢朝的劉邦溘然長逝,把一個疆域龐大、機構複雜的帝國運轉問題,擺在一位 16 歲的少年面前。

他叫劉盈,是漢帝國的繼承人,但他並不是劉邦的長子。

劉邦在迎娶呂雉之前,曾經和當地一名曹氏婦人私通誕下兒子,名叫劉肥。儘管劉邦對這名孩子疼愛有加,但不是正妻所生的長子,就自動排除在皇位繼承人之外。儘管如此,劉邦對他的喜愛仍然是毫不掩飾的。在奪得天下的第二年,劉邦就將歷來最爲膏腴之地齊國分封給劉肥,任命他爲齊王,食邑七十餘城,勝過其餘諸子。不僅如此,劉邦同時還下令,天下百姓能說齊地方言的,都遷徙去齊國居住。在農業帝國時代,人口就意味着生產力。這一政令,體現了他對自己這名私生長子無盡的偏愛。

而作爲正妻呂雉所生的兒子,劉盈除了天然繼承皇位的優先權,命運似乎並沒有帶給他太多的好運和福氣。

據說還在劉邦任亭長時,曾經也在農忙時請假回家幫忙務農。儘管他自己不屑於從事生產,但呂雉作爲一名女性,卻不得不操持家裏的農田和雜務。有一日,她正帶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在田中除草,一位路過的老人向她求水解渴。在得到呂雉的幫助後,老人端詳了她的長相,恭維道:“夫人您一看就像是天下貴人。”也不知這名老者是真能看相呢,還是出於感恩的客套。但呂雉顯然是當真了,非得拉着他再看看自己的一兒一女。老人可能心中叫苦,只好繼續應付,假裝仔細看了一遍,道:“夫人之所以富貴,正是因爲這個兒子。”說完趕緊溜了,生怕呂后把一家子男女老少都拉出來給自己相面。恰好劉邦從不遠處過來,聽說此事,蹭蹭蹭追上老者說:“老人家,辛苦你一下,我也想看看。”“好好好。”老人說,“你老婆孩子都長得像你,你最高貴,滿意了嗎?”劉邦這才道謝放老人離去。

這個故事是杜撰美化開國帝王的常見套路。而劉盈的命運,起初也並未朝着富貴的路上按計劃發展。

如前所述,很快劉邦就丟下一家老少,把腦袋別在腰間上戰場廝殺了。幼小的劉盈不但看不到飛黃騰達的希望,反而要每天擔憂失怙的可能。

劉盈再次見到父親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多之後了。那也並非是場快樂的重逢,因爲他見到的是剛剛成爲漢王、東出征伐卻被項羽擊敗,正落荒而逃的父親。而且因爲嫌自己累贅,久別的父親竟三番兩次把自己和姐姐踢下車去,無情已甚。要不是駕車的夏侯嬰把自己救起,只怕從此要父子永別。更禍不單行的是,在這場逃難中,母親呂雉又被項羽俘虜。才見了爹,又不見了娘。這種朝不保夕的命運,如何能跟富貴聯繫的上呢?

從項羽的追擊下逃出生天之後,或許是出於愧疚之心,劉邦很快立剛剛年滿六歲的劉盈爲漢王太子,駐守在後方,並且派留在後方的麾下諸侯們,全都作爲守衛,保護大難不死的劉盈。再三年多之後,劉邦一統天下,又第一時間立其爲皇太子。

劉盈的太子地位,之前已經詳細分析過,儘管出現過危機,但並非能夠輕易動搖。

陷入儲位之爭的對象是趙王劉如意,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顯然對帝位的覬覦不可能是出於他個人意願。看起來是兩個兒子之爭,實際上主導並激化這一矛盾的,必然是劉如意之母戚姬和呂后,兩個母親之爭,以及兩人身邊圍繞的擁立大臣的政治投資之爭。

劉邦生前看在眼裏,心中跟明鏡似的,因此採取了一系列手段來化解這一矛盾。

他的意見其實非常明確,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點。

第一:皇位只能由劉盈繼承。從身份來說,嫡長子繼任皇位天經地義;從實力來說,擁護劉盈的是沛縣元老,特別是呂后外家呂氏集團,儘管在史書中大多數痕跡被抹去了,但仍然能找到很多證據,可以證明呂氏集團在劉邦取得天下的過程中功不可沒。因此於情於理,審時度勢,劉盈都是唯一最佳的繼承人。最能體現劉邦這一意志的人是張良,前面已有分析,不再贅述。(詳見第一冊《帝國的興起》第三十一章“儲位無爭”)

第二:戚姬必須讓劉如意退出皇位之爭,而劉邦負責安排人手保證他的安全。因此,劉邦不惜派沛縣元老中的硬骨頭周昌去擔任劉如意的相國。這一任命至少有兩個目的,既暗示和監督戚姬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再搞任何小動作;同時也試圖通過沛縣元老這一身份,緩和戚姬和呂后間的矛盾,起到保護劉如意的作用。當然,最後的結果證明,第二個目的並沒有成功實現。

一個艱難成長起來的十六歲少年劉盈,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爲了大漢王朝的第二代天子。

然而在前方等待他的命運,更加兇險叵測。

沒有了劉邦的約束,呂后立刻開始她的報復之路。在這一年尚未結束之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戚姬囚禁起來,剃光頭髮,戴上枷鎖,令她在永巷裏舂米勞動。

戚姬從曾經皇后之位舉手可得的寵幸地位,一下子淪爲階下囚,每日只能一邊服役一邊悲歌:“子爲王,母爲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爲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汝)?”(《漢書  外戚傳》)。

顯然這是戚姬絕境裏萬不得已的悲鳴,希望有人能聽到這樣的歌聲,轉達給劉如意,想辦法來搭救她。

但這樣的訴求傳到呂后耳中,聲聲刺耳。

“這個賤人竟然還妄想依仗自己兒子嗎!”

既然你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我就斷了你這唯一的希望。呂后把仇恨的目光轉移到了年幼的劉如意身上,數次三番派使者到趙國宣旨,令劉如意到長安朝見。

要殺死一個人,有時候並非是多麼討厭他,可能只是借殺死他來令真正仇恨的人絕望。

不過這時,周昌其人果然如劉邦提前命令的一樣,發揮了硬骨頭的作用,他堅持對使者說:先帝生前囑託我,趙王年少,要好好照料看管。如今趙王身體抱恙,無法入朝,請回去稟明太后。

屢次遭到拒絕,呂后勃然大怒。不過這點阻礙並影響不到她繼續施行復仇大計,充其量多費點手腳罷了。

呂后派人先以事徵召周昌進京。這下週昌無法拒絕,只好乖乖上路。等周昌到了長安,趙王劉如意失去了保護,呂后再遣使令他入朝。劉如意果然也只好應召出發。

聽說劉如意已在途中,呂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要這小子到了長安我的地盤,還不是肉在俎上,任我處置嗎。

呂后笑得似乎略微早了些。令她猝不及防的是:有一個人,提前在途中劫走了劉如意。

而之後,更令她怒火中燒的是: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兒子,新任天子劉盈。

在這裏,我們可能需要重點來審視一下呂后本人,否則我們很難理解她的怒火從何而起,她對於戚姬的仇恨又從何而生,爲何如此根深蒂固、仇深入骨。史書歷來很少去關注一個女人的內心,但後來人研究時不可忽略,是怎樣的環境和經歷,促成了那些複雜的心理和動機。

呂后的父親呂公,原本並不是沛縣人,而是離沛縣較遠的,戰國時秦楚邊界的山陽縣單父人。《漢書  高帝紀》:“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闢仇,從之客,因家焉。”也就是說,呂公和沛縣的縣令是熟人,因此舉家搬至沛縣定居。

秦朝治下,每個縣都直接從中央任命一名外地人作爲縣令或縣長,這種制度的目的是避免當地人作爲本地最高長官,威望高、又有根基,容易據地自立。但反過來說,沒有根基、沒有羣衆基礎又成爲了縣令實施治理的一大弊端。因此,一種常見的做法是,縣令和落戶在本縣的外地豪族互相倚靠,藉助對方的政治資本、社會資本或經濟資本。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項梁項羽叔侄在起事前,就和吳中縣令互相交好利用。

呂公又恰好有避仇的需要,自然而然地跟隨沛令到了沛縣定居。但這些豪族出於本族利益,一方面要巴結地方長官,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的要和當地的地頭蛇、大家族打好關係。這正是呂公把女兒呂雉嫁給亭長劉邦、另一個女兒呂嬃嫁給樊噲的原因。至於史書所稱呂公會相面的說法,最多是當時的客套話或後來的溢美詞。

所以呂雉和劉邦的結合,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底層的政治婚姻,是強龍和地頭蛇之間的利益需求。

僅從經濟角度來看,呂雉顯然算是“下嫁”的。《漢書  高帝紀》記載了呂公家中的喬遷落戶之宴:“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紅包不滿一千的,只能坐在堂下喫。說明賓客衆多,規格也高。相比劉邦押送刑徒到咸陽,遠途來回,同僚們也只送兩三百錢的路費紅包,劉呂二家在經濟上還是懸殊的。

呂雉嫁到劉家,起碼在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上,還是盡心盡力。當劉邦因爲私自放走徭役刑徒而逃亡在芒碭山時,也是她不辭辛苦入山接濟。不過這樣的平淡日子隨着天下大亂,僅僅幾年就結束了。接下來的戰爭時期,她有整整六年見不到自己的夫君,不知生死,守着活寡。其中還有三年多連兒女也不在身邊,是被作爲人質,關押在項羽的軍營裏,隨時隨地有被殺死泄憤的可能。

很多人不明白呂后爲什麼如此冷靜殘忍。大概一個在寂寞和絕望裏挺過來的女人,堅韌、獨斷、冷血就成了她無法抗拒的本能吧。

呂后對權力的慾望,某種程度上就是“活下去”的慾望。在暗湧的上層鬥爭中,抓住權力就是抓住了活下去的希望。而要抓住權力,光靠她自己是不夠的。她非常清楚,作爲皇后是母憑子貴,就如當年那個相面的老人所說:“夫人之所以富貴,正是因爲這個兒子”。一旦劉盈不能成爲太子繼任皇位,自己的地位和權力也就朝夕不保。所以,她的利益是和劉盈緊緊捆綁在一起的,他們是一對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誰敢挑戰劉盈的地位,誰就是讓我呂雉活不下去。

這是呂雉後半生行事的指導原則。

如此,你就能理解爲何她對覬覦後位的戚姬恨之入骨,對懵懵懂懂受母親擺佈的劉如意也非要斬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後快。

此刻,誰敢阻止我殺劉如意,誰就是我的敵人。

而戲劇的是,保護劉如意的人,偏偏就是劉盈。

劉盈不僅僅親自跑到灞上,提前把這名弟弟接到自己宮中,而且從此日夜和他一起起居飲食,不離左右,讓呂后找不到任何機會對劉如意下手。

那麼問題來了,劉盈爲什麼要如此用心、費力地去保護這名弟弟呢,而且還是一名曾經對他帝位產生過巨大威脅的皇弟,難道僅僅是性格仁慈就能解釋的嗎?

臺北中研院的鄭曉時先生在他的《漢惠帝新論——兼論司馬遷的錯亂之筆》一文中,給出了他的觀點。他認爲劉盈對劉如意的保護,是在執行父親劉邦生前的囑託。儘管此文有值得商榷之處,但這個觀點我極其認同。

劉邦既決意不讓劉如意當太子,必定知道戚姬和他失勢後難免遭打壓報復,因此精心安排周昌任趙相。不過周昌始終受地位限制,能保護到什麼程度很難預料。而在自己身後,真正說話有分量、能起到絕對保護作用的人,只有一個:即下一任天子。因此在周昌之外,特意囑託劉盈避免兄弟交爭,保護劉氏宗族,並非不可能。這個分析合情合理,比較符合劉邦在生命最後幾年的行事風格。

也只有作如此推斷,劉盈甘冒母后之大不韙,盡力做出維護競爭對手的事,纔有合適的動機。

只是這般行爲,盡到了對父親的承諾,卻無法不觸怒眼前的母親。

至少在呂后看來,劉盈的做法簡直不可理喻,形同背叛。

我做這一切是爲了誰?既是爲了我,也是爲了你。我們倆纔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今你倒好,非但不和我站在一起,還處處阻撓,實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呂后怒在心中,同時冷靜地等待着一切可尋的機會。

沒有人可以妨礙我除掉眼中釘,親兒子也不行。

終於機會來了,孝惠帝元年的十二月,此時劉盈即位已有半年之久,親自保護劉如意也有數月。這一日清晨,劉盈早起出獵,劉如意因爲年幼貪睡,沒有跟隨。等劉盈回到宮中時,劉如意已經赫然身死。

關於劉如意的死因,有兩種不同記載。《漢書  外戚傳》:“太后伺其獨居,使人持鴆飲之。”稱是趁他落單時,用毒酒毒死的。而《西京雜記》稱:“呂后命力士於被中縊殺之。”則是窒息而死的。

《西京雜記》同時提到了劉盈對這件事的處理,腰斬了這名力士,他明知是母親主使,卻顯然只能把怒火發泄在這名行兇的下人身上。而《漢書》沒有提及劉盈的反應,似乎也不太符合情理。

劉如意之死,令呂后和劉盈母子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有從暗處漸漸有了走向明處的跡象。

之所以不可調和,因爲這矛盾既有劉邦囑託和呂后意志不同造成的歷史原因,更有劉盈作爲新任天子和太后呂雉誰更有話事權的現實問題。

殺死劉如意之後,呂后餘怒未消,她真正忌恨的人,終究是戚姬而已。

於是她終於做了那件最爲人不齒、最爲人詬病的事:砍掉戚姬四肢,挖去雙眼,薰聾雙耳,並將其毒啞,再扔進豬圈中讓劉盈觀看,稱其爲“人彘”。此刻她不但需要發泄怒火,還要借處置戚姬來警告一下自己的兒子劉盈,提醒他要清醒地認識到誰纔是爲他好。

這件事過於殘忍、過於不人道,只能認爲呂后已經被仇恨和怒火燃燒得完全喪失了理智,畢竟站在她的角度看來,連唯一的親兒子都不能理解自己,孤獨使其扭曲、權力使其殘酷。

劉盈的確不能理解,他看到不成人形的戚姬,反應是“大哭,因病,歲餘不能起”。然後派人致意呂后,稱“此非人所爲!”

“此非人所爲”。一個兒子對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幾乎等於決裂。

母子之間的矛盾,終於公開化。

第二年的正月,《資治通鑑 12卷  漢紀四》記載了這樣一個讖緯信息:

“春,正月,癸酉,有兩龍見蘭陵家人井中。”

兩龍同時出現,似乎是母子爭端升溫的一個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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