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與程不識

長安城裏有兩座大的宮殿:未央宮與長樂宮。前者在城的西南,爲天子居所;後者在東南,爲太后居所。每座宮殿都設有兵士守衛,統管這些守兵的官職叫做衛尉,也屬於九卿。能擔任這個職位的,一般要有兩個條件,第一要值得信任,第二在軍中較有威望。此時分別擔任未央、長樂兩宮衛尉的,是兩位名將李廣、程不識。

根據記載,元光元年(前134年)兩位名將忽然被任命爲將軍,派去邊境駐守了六個月,李廣爲驍騎將軍,屯守雲中(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程不識爲車騎將軍,屯守雁門(今山西省朔州市右玉縣)。史書沒有說明原因,大約是有匈奴大軍動向的消息,故提前屯兵以防萬一。

由於兩位同任兩宮衛尉,又一起駐防前線,且都爲當時聲震天下的名將,故引起了大家對他們治兵風格和作戰風格的比較討論。

從出身來看,李廣似乎更有名望一些。他的籍貫在隴西成紀(今甘肅省天水市),那裏先秦時期就毗鄰遊牧民族,故當地人多能騎射,能爲驍將。李廣的祖輩裏最出名的是秦國大將李信,最爲彪炳的事蹟是在滅燕戰爭裏以輕騎抓捕燕太子丹。李廣繼承了家族世傳的武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匈奴老上單于親率十四萬騎兵從蕭關大舉入侵,殺漢朝北地都尉。李廣當時不會超過二十二歲(注:按李廣死於元狩四年(前119年),稱年六十餘,古人皆稱虛歲,故其生年應在前187年至179年之間,文帝十四年約14歲至22歲),以良家子身份從軍,憑藉精湛的射術殺死敵人尤其多,得到了文帝的欣賞。後爲郎官,經常作爲侍從陪同文帝射獵,得以展示一身武藝。文帝曾經感慨說:“可惜李廣生不逢時啊,若是生在高祖的時代,萬戶侯何足道哉!”文帝可能沒想到,這句發自肺腑的讚揚,竟然會成爲李廣一輩子的魔咒。

在“七國之亂”中,當然不會缺少英雄一顯身手的機會,李廣以驍騎都尉的身份跟隨太尉周亞夫力戰,名顯當時,並接受了梁王頒發的將軍印。這一舉動歷來被認爲是李廣沒有政治頭腦的體現,其實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因爲那時節連景帝本人都在極力營造和梁王兄弟情深、親密無間的氛圍,甚至親口許諾百年之後要傳位給這位好弟弟。當然腦袋靈活一點的,早已看出景帝的用意不過是爲了穩住梁王在正面戰場抗擊叛軍。李廣人雖不笨,線條卻粗了一點,大概是把宣傳口徑當真了,才毫無嫌疑地接受了梁王的官職,所以儘管他也立有大功,卻被景帝排除在封賞名單之外。

景帝對李廣有偏見,不過抵禦匈奴還是得依賴他。李廣歷任上谷、上郡、隴西、北地、雁門、雲中等郡太守,都是與匈奴接壤的邊境。其中最爲人熟知的一段經歷是在上郡太守任上,與匈奴的一次交手。這次交手,把李廣的長處和短處都暴露得非常明顯。

那一回,匈奴侵入上郡境內。李廣軍中有一名中貴人,所謂中貴人,是指景帝身邊的親信。名義上他是景帝派來跟隨李廣學習軍事技戰術的,實際上我們生活裏都見過類似的人事安排,把需要提拔的人放到一線業務崗位上鍍鍍金,美其名曰“掛職鍛鍊”,時間不用太長,工作往往不用真幹。李廣當然知道其中的門道,也知道中貴人的業務水平肯定不怎麼樣。《漢書·李廣蘇建傳》稱中貴人有數十名騎從,想必便是李廣安排在身邊起保護作用的,畢竟中貴人要是真在自己郡內有個閃失,難以向景帝交代。不過這次匈奴入侵,這名中貴人可能過於自信了,尤其是看到三個彷彿落單的匈奴,他仗着自己有數十名保鏢,竟然真的衝上去主動開戰。誰知三名匈奴不慌不忙,引弓射擊,不但把中貴人射傷,還幾乎把那些騎從全部射殺。有些讀者看到這裏,不免會說:“騎從都射死了,中貴人自己竟然只是受傷,看來身手也沒有那麼差嘛。”其實想象一下當時的場景就能明白,這些騎從本就是奉了李廣之命的保鏢,見中貴人送死,誰敢不捨命搭救,必然爭先恐後圍繞在其身邊“堵槍眼”,寧可自己受傷也要保護貴人無虞。本來這些騎從加起來,可能還比匈奴高一點點,因爲多了個累贅,反而亂了手腳落了下風。

受傷的中貴人在衆人拼死保護下,逃離了現場,一路狂奔去找李廣求救。李廣聽說之後,暗呼僥倖,只說了句:“這三人想必是匈奴的射鵰者。”說完,李廣親自帶着百餘騎前去爲中貴人報仇。爲什麼殺三人,需要帶百餘騎,豈非勝之不武?我想這應該和“射鵰者”的含義結合起來看。歷來對“射鵰者”的解釋,都認爲是形容匈奴中最善射之人,沒有再深入探討。李廣在追上三人之後,親自射殺兩人,活捉一人,詢問之後,《漢書》稱“果匈奴射鵰者也”。這句話顯然屬於一種事實判斷,如果“射鵰者”僅是一種對技術的泛指,這句話就顯得很沒有來由。可以推斷,“射鵰者”應指擔任某種具體任務且善射的人,而非一般的虛指技術。李廣先憑藉經驗,猜測此三人正在境內執行該項任務,故預判爲“射鵰者”,及抓住俘虜,通過詢問驗證猜測,才能下“果射鵰者也”這樣的結論。同時可以推論,“射鵰者”往往執行任務時,應該不會離大軍過遠,故李廣儘管一向自恃武藝高強,仍然謹慎起見帶了一百多人前去。

爲中貴人報得大仇之後,李廣上山張望,果然望見不遠處有數千騎匈奴大軍。匈奴見漢軍人數寥寥,也以爲是一小股誘兵,不敢輕動,紛紛上山列陣以待。

漢軍這裏此時也已人心惶惶,有人建議趕緊快馬加鞭回頭就跑。李廣安撫大家道:“我們離開大本營數十里,就這麼轉身狂奔,匈奴追上來可輕易將我等射殺殆盡。我們不如鎮定留下,匈奴必然以爲是要引他們主動攻擊,反而不敢胡來。”

李廣隨即下令道:“聽我號令,前進!”

一百多騎迎着敵人,齊頭並進,直走到離匈奴陣營僅二里地才停下。

李廣又下令道:“下馬解鞍!”

下馬解鞍的意思,就是向匈奴表示自己不會輕易離開,繼續迷惑敵人。但是衆將不禁面面相覷,小聲問道:“對方這麼多人,萬一發起攻擊豈不是跑都跑不掉?”

李廣道:“正因爲我們人數少,越是從容,匈奴越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衆將照做,匈奴果然更爲猜疑,派了一名白馬將,到陣前護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李廣忽然和十餘名麾下飛速上馬,往前奔馳,揚手一箭,便把白馬將射殺在陣前。匈奴尚未反應過來,李廣等人已經回到衆人之中,若無其事再次下馬,連馬都懶洋洋地躺到了地上,彷彿對敵人完全不屑一顧。

廣令曰:“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騎曰:“虜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爲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堅其意。”有白馬將出護兵。廣上馬,與十餘騎奔射殺白馬將,而復還至其百騎中,解鞍,縱馬臥。——《漢書·李廣蘇建傳》

天色越來越晚,匈奴始終搞不清漢軍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又怕有大軍在背後伏擊,最終趁着夜色悄悄地引兵而去。李廣也擔心匈奴只是佯退,帶着一百多人在原地守到天亮,才返回大本營。

如前所說,這一仗,把李廣的長處和短處都充分暴露了。他的長處是射術一流,心理素質極強,善於靈活應對,短處則是行事擇機,過於冒險,很容易就把自己和軍隊陷於危境。

史書沒有交代程不識的出身,甚至連戰績也無。但能把他與李廣作爲對比,可見時人認爲兩位將軍無論聲名還是經歷,差距應該不會太大。

《資治通鑑》裏專有一段比較二人治軍風格的文字,是這麼說的。李廣的風格比較隨意,什麼都不講究,人人自便,行軍時會選擇水草豐茂的地方休息,軍中也不用警報,文書能省則省,但是會派斥候遠離大營放哨。而程不識與李廣完全相反,一切都以嚴謹爲要求。程不識曾自我比較說:“李廣將軍治軍崇尚簡易,但是敵人一旦來犯,倉促之間無以防備,不過士兵都願意爲李將軍所用,甘願爲其冒死犯險。我軍雖然一切要求煩雜苛刻,敵人倒也從來不敢輕易來冒犯我軍。”程將軍的口氣裏面,充滿了對自己治軍之術的自信和自豪。比較完之後,《資治通鑑》最後還有一句:然而,匈奴更害怕李廣的謀略,在李廣與程不識之間,士兵的心也明顯更偏向前者。

這些對比其實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爲什麼程不識沒有傳奇的事蹟留下來。漢初對待匈奴,一直保持防禦爲主的策略,程不識又相當持重嚴謹,故匈奴既佔不到便宜,也不太願意去招惹,這樣的將軍當然沒有什麼故事性。而李廣樂於冒險,作戰主動,匈奴遭受李廣的打擊必然多於漢朝其他將軍,加上李廣本人有一手神射,其傳奇聲名自然更能遠播於匈奴人心目之中。

司馬光對於李廣的風格不置可否,故比較完李程二人,語重心長地發表了一通自己的看法。他說:“李廣擁有超人的才能,故這樣的治軍風格只適用於他自己,絕不可以當做模板推廣學習。而且這種風格的存在絕對弊大於利,一旦士兵都認爲李廣這樣簡易的風格纔是好的,就會不服從那些嚴格的將軍的管教,甚至以下犯上,軍紀大亂。這就是治軍簡易的害處。所以古人說:兵事以嚴終。爲將者,只有從嚴治軍這一條路。學習程不識的做法,就算無功,好歹也能保持不敗;學習李廣的做法,鮮有不失敗覆亡的。”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寫有一本讀《資治通鑑》的心得,在讀到司馬光對於李廣和程不識的評論時,王夫之覺得溫公有些偏激,他準備做一個更爲辯證的發言。他說:“程不識的風格,適合用來統率大軍,讓敵人不敢輕易冒犯;李廣的風格,適合用來率領小支部隊,方便隨時發現戰機進行奇襲。如果反過來,讓李廣去率領大部隊,就會指揮不動導致潰敗;讓程不識去率領奇襲軍,則容易因過於死板貽誤戰機反而失敗。所以李、程二人,各有所長。將軍統領士兵,方法可以不一樣,而更高位的統領者要學會兼用這兩類將軍。”

束伍嚴整,斥候詳密,將衆之道也。刁斗不警,文書省約,將寡之道也。嚴謹以攻,則敵窺見其進止而無功。簡易以守,則敵乘其罅(音夏)隙而相薄。將衆以簡易,則指臂不相使而易潰。將寡以嚴謹,則拘牽自困而取敗。故廣與不識,各得其一長,而存乎將將者爾。將兵者不一術,將將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論也。——【明】王夫之《讀通鑑論》

王夫之這一段論述,等於是給李廣作了一個定位,他再如何有名於當世,也不過是一名將兵的將軍,而不是“將將者”。很多人喜歡孤立地去評價李廣,而王夫之建議,李廣的成敗,可能要拔到更高的視角來看,不僅要看他是如何用兵的,也要看在大時代裏,別人是如何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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