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繼承人的問題

周亞夫臨危受命,率軍南征。出發前,特意請示了景帝一件事。他說,楚兵剽悍勁猛,和他們正面交鋒很難取勝,因此他想避開吳楚聯軍主力,斷絕他們糧道,以此來制敵。

按照周亞夫在文帝晚年駐紮細柳時的風格,他完全可以自行軍中主張,何以這一件事非要事先請示景帝呢。

這是因爲如果不正面挑戰吳楚聯軍,等於棄被圍困的梁國而不顧。梁王劉武可是景帝的親弟弟,更重要的是深受竇太后的喜愛。一旦梁王有所閃失,周亞夫也自知擔不起責任,所以必須得到景帝的親口許諾。

在景帝批准後,周亞夫這才啓程,全軍向滎陽(今河南鄭州西)。到達滎陽後,又引兵往昌邑(今山東鉅野縣附近),駐紮在吳楚聯軍的東北方向,但堅壁不戰,而另派弓高侯韓頹當率領一支輕騎兵,從泗水和淮水交匯口渡過,迂迴到聯軍身後,搶佔糧道,斷絕吳楚後方往前線饋糧。

吳王見狀,連忙下令加急攻打梁國。必須搶時間入城,否則就將面臨彈盡糧絕的處境。

梁王聽說周亞夫率漢軍前來,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連連派使者前去求救,使者一波接一波折返,卻始終不見援軍前來助陣。梁王大怒,又派人向景帝處狀告周亞夫擁兵自重、見死不救。景帝本應允了周亞夫,至此也不得不重新遣使催促他救梁。周亞夫卻絕不聽詔,仍然堅守不出。因爲在他成功掐死吳楚聯軍的糧道之後,局面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很快,吳楚聯軍就陷入了絕食的慌亂。梁王趁機派大將韓安國、張羽等出戰,奪回了戰場上的主動權。吳王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只好引兵轉頭去攻周亞夫。

吳兵瘋一般的攻向漢營東南角,周亞夫略作觀察,下令重兵把守西北角。不一會兒,吳兵主力果然湧向了西北。一番亂攻,漢營紋絲不動。

聯軍餓死、叛逃者無數,潰不成軍,只好且戰且退。周亞夫見時機已到,率精兵出擊,大破吳楚聯軍。吳王劉濞率領數千人脫離大部隊,落荒而逃。楚王劉戊見敗勢無可挽回,無奈自盡。

吳王帶領殘兵敗將,渡過淮水,準備投奔東越。東越王假意迎接,將其殺死,向漢朝貢獻首級示好。

最有希望的南面戰場,也是七國之亂的主力,僅僅維持了三個月,就以失敗告終。


把目光轉向親兄弟窩裏鬥,亂成一團的東面戰場。

膠西、膠東、淄川、濟南四國圍攻臨時後悔城守的齊國,齊王派一名姓路的中大夫向景帝報信。景帝令路中大夫回去,告訴齊王漢兵已經擊破吳楚,務必要堅守住。路中大夫返回途中,四國大軍已將臨淄城重重包圍,不慎被拿下。四國逼其到城下大喊“漢軍已破,速速投降,否則城下之日,必將屠城”。路中大夫佯裝同意,等走近城,望見城頭的齊王時,高聲道:“大漢已發兵百萬,使周亞夫太尉擊破吳楚兩國,正引兵來救齊。”言未畢,被殺死在城下。

其時,齊王因幾國圍逼,已有意商議投降,只是主意未定。因路中大夫一言,隨即決定堅守。此時,欒布大軍也已趕來,迅速擊破四國軍隊,聽說齊國本來也參與預謀,又欲移兵攻齊,齊王憂懼萬分,飲藥自盡。

四國兵敗,各自逃回國中,紛紛畏罪自殺。


北面戰場的酈寄將軍攻趙王於邯鄲城,整整七月未下。匈奴聽說吳楚聯軍已敗,不肯輕易犯險入邊。欒布平齊後,移兵北上,引河水灌城,趙王也自戕而死。

至此,幾乎席捲整個關東地區的七國之亂,經歷半年多的時間,全部平定下來。


仔細考察七國之亂的失敗,原因自然很多。計劃過於倉促是其中之一。

景帝二年的六月,丞相申屠嘉死,八月,才以晁錯爲御史大夫。

“二年八月……丁巳,以內史晁錯爲御史大夫。”——《資治通鑑 卷十五 漢紀七》

到景帝三年的十月(十月爲漢初歲首,諸王慣例入京朝請),削楚王東海郡,可見這時還沒輪到懲罰吳王。

“三年冬,楚王來朝,錯因言楚王戊往年爲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請誅之。詔赦,削東海郡。”——《漢書 袁盎晁錯傳》

景帝三年一月,七國之亂起。可見從晁錯建議削吳,再到公卿、列侯等商議此事,再到晁錯公開治袁盎受吳王賄賂,再到吳王正式出兵,這一系列事情,滿打滿算也就四個月不到的時間,這四個月的時間裏,吳王派出了前往齊、楚、淮南等各國的使者進行遊說,最遠的一直到北境的燕國,來回又不少路程。吳王還親自前往膠西國溝通。如此大費周章,建立遍佈全國的同盟,很難在短時間內製定好周全的計劃。

也正因如此,真正到出兵時,燕國、齊國、濟北國、淮南國都反悔了,即使是真正出兵的幾國,行動節奏也不完全一致,各行己事,沒有統一部署,導致被各個擊破。


對於漢帝國來說,這一場叛亂雖然也來得突然,來得猛烈,卻總算是順利地捱了過去。諸侯王實力過強的問題,不是景帝朝纔有,而是高帝劉邦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經賈誼的建議,文帝的實施,這個局部已經解決。從理論上說,它就像一個爛瘡,慢慢地施以藥物,靜靜地予以調養,未必不能見效,這是謹慎的文帝選擇的方式。而景帝和晁錯則選擇了下一劑猛藥,寧願自己承受巨大風險和痛苦,也要短期內將病竈徹底根治。

這當然是一種冒險式的生死考驗。好在,景帝贏了。經此一役,實力強大的幾個諸侯王國都經歷重創,沒有能力阻止景帝之後的一步步制裁。景帝得以順利實施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的各項措施。

從諸侯王的封國和領地來看,景帝繼續以削地、改封、除國等手段,縮小諸侯國統治的面積。據唐功贊先生的《吳楚七國之亂與西漢諸侯王國》中統計,至景帝后三年,也就是即位後的第十六年,諸侯王國從劉邦時期的10個變成了24個,但是佔有的郡從42個變成了26個,除江都、齊國各有2郡以外,其餘王國皆只有1郡,再也沒有劉邦時期那種領有7郡、4郡、3郡的大國了。

其次,景帝把國家邊境原來屬於諸侯王國的郡,全部收歸中央,使得北方的諸侯國,不得於匈奴聯通,南邊的諸侯國,不得與東越、南越等來往。這應該也是吸取了七國之亂中,趙國曾嘗試聯合匈奴,吳國曾嘗試聯合東越的教訓。

“是以燕、代無北邊郡,吳、淮南、長沙無南邊郡。”——《史記 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

從諸侯王的權利來看,景帝進行了大幅度的改制。比如,起初諸侯王國各級官員的名稱,許多都與中央一致,現在要麼改名,要麼去掉這一官職,爲的是從禮制上體現出與漢朝廷的尊卑之分。再如,令諸侯王不得再參與政事,全部交由內史一職來主政,內史之於諸侯國,就相當於太守之於一郡。同時,諸侯國四百石以上官員,全部由中央任命,防止諸侯王身邊籠絡一批佔據要位的大臣。

在這樣的改制下,諸侯王名義上是一國之主,實際上已淪爲地方財政供養的無實權貴族而已。

儘管到景帝兒子漢武帝時期,仍然通過推恩令等繼續在削弱諸侯國。但不得不說,諸侯王坐大的問題在景帝朝,已經從根子上徹底解決。這也給漢武帝得以專心對付匈奴外患、極力向四方擴張,創造了穩定的內部環境。


七國有七國失敗的原因,漢朝廷則有漢朝廷成功的理由。

周亞夫堅決不執行救梁國,而是以奇兵絕糧道,這是很重要的因素。竇嬰在滎陽監天下兵是另一個因素。但所有這一切,功勞都比不過樑王劉武在正面戰場三個月的頑強抵抗。

“吳楚以梁爲限,不敢過而西……吳楚破,而梁所破殺虜略與漢中分。”——《史記 梁孝王世家》

梁國以劣勢、守勢,所殺的敵人,竟然和周亞夫在勝勢下幾乎相等,可見經歷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浴血奮戰。

“不敢過而西”,則說明了梁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它就像是長安城的一道天然屏障,阻擋在敵人面前。

梁國本來是一個面積很小,實力很弱的國家,對長安根本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畢竟在和平時期,誰都不會想到這一點吧。

不,有人能想到。

十多年前,有個年輕人想到了,他向當時的天子文帝建議,應該把你最信任的子孫放到梁國來,然後擴大梁國的面積,這樣一個梁國就可以抵擋吳、趙。相信我,準沒錯。

這個年輕人,叫做賈誼。

“願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爲梁王立後,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則大諸侯之有異心者,破膽而不敢謀。梁,足以捍齊趙,淮陽足以禁吳楚,陛下高枕,終亡山東之憂矣。”——《漢書 賈誼傳》

幸運的是,文帝照做了,把兒子劉武遷徙到了梁國,以睢陽爲都,並增加封地。

問題是,那怎麼保證梁王劉武就一定會盡心竭力爲漢朝廷效力,而不是迫於兵威,和其他諸侯王勾結呢?難道僅僅靠他和景帝的親兄弟之情嗎?


讓我們把時光往前推一推,推到七國之亂前的兩個多月前,也就是景帝三年的冬天十月。

按照規矩,這個月是新年伊始,諸侯王都要入京朝拜,除了自稱身體不便像吳王那樣的。

梁王劉武開開心心來到京城,拜見了哥哥天子景帝,又拜見了自己的母親竇太后。

竇太后尤其疼愛這個兒子,看到他來,眉開眼笑,合不攏嘴。

景帝心情看上去也非常好,設私宴和母親、兄弟團聚歡飲,一家人和樂融融,好不開心。

不知道景帝是喝多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神情越來越開懷,話也漸漸多起來,他拉着梁王說道:“等我千秋萬歲之後,就把這皇位傳於王弟。”

梁王一聽,心裏一顫,連忙道:“陛下喝多了,臣弟豈敢!”

梁王不知景帝是不是真心實意如此說,但心裏就是特別受用,尤其是他轉頭看母親竇太后,也露出欣慰的神情,似乎也十分贊同景帝這個建議。

只有竇嬰趁敬酒,向景帝說:“天下是高皇帝所定的天下,父子相傳的規矩,世代遵守,陛下怎麼可以傳給梁王呢。”

竇太后十分生氣,認爲竇嬰離間兄弟之情,甚至因此開除了竇嬰出入宮殿的資格。

竇嬰這番話說道理,也有道理,畢竟父子相傳是默認的繼位模式。但說沒道理,也對,畢竟文帝就是實際上孝惠帝之後的兄終弟及(前後少帝被認爲非孝惠子排除在正統之外)。

更何況此時景帝確實還沒有立太子,因此梁王越想越興奮,尤其是看到竇太后的態度之後。


如此,就能理解梁王堅守的意義了。

他爲景帝堅守,某種程度上是爲自己的江山堅守。

親情,加上對皇位的期待,成爲了平定七國之亂的一條潛在因素。

那麼,景帝會不會是有意在私宴上說出了那句話,以鞏固梁王自願爲漢朝廷作屏障之心呢?

史書沒有明說,但從前後事蹟來看,極有可能。

如前所說,三年十月,景帝削楚,並謀劃削吳,同在這個月,暗示自己會傳位梁王。雖然景帝並不能預料諸侯王會不會反,誰將反,但梁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決定了,必須要依賴梁王以防萬一。

如果這還只是巧合,那麼在平定七國之亂後景帝的一個操作,則非常可以說明問題了。

“四年夏,四月,乙巳,立子榮爲皇太子。”——《資治通鑑 卷十六 漢紀八》

也就是說,在梁王立完平叛首功的半年之後,景帝迫不及待地立了兒子劉榮爲太子。這還是在竇太后明確支持梁王的情況下。

立劉榮爲太子,從種種跡象看,都是臨時之舉,意在告訴天下,皇位繼承人以及確定了,可以暫時消除很多像梁王這樣覬覦皇位者的念頭。

爲什麼說是臨時之舉呢。這是因爲景帝一即位,就確立了皇后薄氏。按照道理,太子應從皇后的兒子中選。偏偏薄氏無寵也無子。既然如此,立劉榮也不是問題,但母憑子貴,立劉榮之後,就應該很快冊封劉榮之母慄姬爲皇后,但景帝又遲遲拖着不肯。這充分說明,景帝並不十分中意劉榮,之所以快速地立他,只是平定紛爭的一種權宜之計。

梁王和太子劉榮,都被景帝無奈地暫時放在了繼承人之位上,而這個位置,終究不會真正屬於他們。

就在立太子的同一個月,另一名年幼的皇子被封爲了膠東王,如果命運沒有任何波瀾的話,很有可能他就要在遙遠的東海邊做一輩子衣食無憂、平平淡淡的諸侯王了。

他的名字叫做劉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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