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朕絕非仁弱之主

漢孝惠帝劉盈在位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也就七年零三個月。而這七年多的時間裏,與母親呂后之間始終處於矛盾對立的局面,這對於一名年輕的天子來說,痛苦而又糾結。

在戚姬的慘劇發生後,《史記  呂太后本紀》稱劉盈大受打擊,“孝惠以此日飲爲淫樂,不聽紀政”。這顯然是爲了張揚呂后之惡的誇張之詞。因爲《史記》後文中,明明白白地記載着孝惠的許多爲政措施和事蹟。

之所以漢初歷史有這麼多錯漏矛盾之處,並非司馬遷有意爲之,而是正史系統在當時尚屬萌芽階段,一切記錄、保存制度並不完備,難免雜入耳聞傳說,再由政治原因施以塗抹修改,自然存在各種訛誤。

惠帝非但沒有如前所稱般一蹶不振,反而兢兢於治理天下,只不過不可避免地在此過程中要與自己的母親暗暗對抗。

比如孝惠二年的十月,按照漢初承襲秦制的規矩,這是一年的第一個月,相當於新年歲首,諸侯王按照慣例要入京朝賀。在皇族內部的家庭宴會上,惠帝恭恭敬敬把兄長齊王劉肥,也就是父親那位偏愛的私生子,請到了上座。這一舉動也引起了呂后的怒火,於是在端上來的酒中下毒。齊王劉肥正準備接過一杯去,沒想到惠帝也站起身來去拿。呂后驚恐地親自起身,打翻了酒杯。

這一橋段被呂思勉先生認爲和許多漢初歷史一般,“多類平話……不足盡信”。他分析這件事至少有如下疑點:

1、就算惠帝再怎麼恭敬,在呂后面前,齊王劉肥是不是真的敢居於上座?

2、太后想要毒殺齊王,什麼時候都可以,何必非要挑衆人一起宴會期間?

3、毒酒何必非要多篩幾杯,以致讓惠帝也有中毒的可能?

這一橋段也許出於虛構,但劉如意前車之鑑不遠,齊王劉肥對於呂后實權的畏懼卻是實實在在的,他從宮中回到齊王府邸中,瑟瑟發抖,擔心自己是否還能夠活着離開京城,回到自己的王國中去。

見齊王憂心忡忡,齊國內史上前勸說道:“大王您是在怕自己赴趙王如意後塵嗎?”

齊王面色凝重不說話,但這番沉默顯然已經證實了內史的猜測。

內史道:“太后猜忌心重,大王又是先帝長子,年富力強,有此憂慮也不足爲怪。臣有一計,可保大王無虞。”

“說來聽聽。”齊王連忙問道。

內史道:“太后沒有其他子女,唯有今上和魯元公主。魯元公主今已嫁給張耳之子張敖,太后對她甚是疼愛,可惜公主食邑只有區區數城。而大王您坐有七十餘城,只消誠心實意獻出一郡數城,作爲魯元公主的湯沐邑,太后必然喜出望外,讚賞大王之忠心。則大王再無後顧之憂。

齊王聽罷大喜過望,當即上奏,表示獻出城陽之郡,並且尊魯元公主爲王太后。呂后果然心花怒放,親自到齊王府中置酒宴會,樂飲歡聚。不久,就放齊王離京回國而去。

這個計策,說高明也沒有高明到哪裏去,無非是巴結獻媚的老一套。而此計之所以能奏效,反而說明了呂后本來對齊王劉肥的敵意就不大,否則豈能爲一郡之地就輕易放過他。

一切撲朔迷離中,唯一可以篤定的是:齊王劉肥成了呂后依賴並信任的政治同盟,這從後來呂后十分親信齊王兩個兒子劉章、劉興居,並委以重任就能看出。而最終的結局卻證明,這可能是呂后最爲致命的錯招。正是這兩個她依賴的劉氏子孫,成了背叛她、顛覆她、毀滅她一切的關鍵人物。

把視角回到孝惠帝和呂后的矛盾衝突上來。假如上述呂后下毒齊王的故事爲真,孝惠帝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非但不似後世對其的評價“仁弱”,反而既智且勇,敢於拂逆母后之意保護兄長,和當初保護弟弟趙王劉如意如出一轍。

當然,這故事大概率是假的。如此,我們就要到史書裏去尋找孝惠帝其他暗中對抗呂后,以及沒有“不聽紀政”的證據。


孝惠帝四年的歲首,漢帝國除了常規的祭祀、朝賀外,還舉行了另一件隆重的慶典:冊立皇后。

但這次被冊立的女子,所有人聽到後都面面相覷,不敢多言。當事人之一的孝惠帝本人,更是面如冰霜,隱忍不發。

因爲他的皇后,是他親姐姐魯元公主和張敖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外甥女。

《資治通鑑  12卷  漢紀四》:“冬,十月,立皇后張氏。後,帝姊魯元公主女也,太后欲爲重親,故以配帝。”元朝的胡三省在此段文字下註解道:“既以紀人倫之變,且著外戚固寵也。”

所謂“人倫之變”,指的就是這段婚配是亂了輩分、違背倫理的。而之所以這樣結合,是呂后想要藉此機會,鞏固和張敖和政治同盟關係,“著外戚固寵”。除此以外,這張強迫式的父母之命,不能不說,裏面也包含着呂后對惠帝的施壓。讓你總是忤逆我的心意,我倒要讓你醒悟過來,誰纔是帝國真正的權力之主。

不過要說這段姻緣完全違背倫理,倒也並非。正如之前所說,齊王劉肥在獻湯沐邑給魯元公主時,有個另外看似無關緊要的動作:“尊魯元公主爲王太后”。從輩分來說,齊王劉肥是高祖劉邦長子,魯元則是長女,兩人是兄妹關係。齊王卻尊妹妹爲王太后,執以子禮。所以齊王纔是擾亂輩分的始作俑者,而呂后則欣然應允。而既然魯元比齊王高了一輩,自然也可認爲比孝惠高了一輩。如此一來,孝惠娶魯元的女兒,就合情合理、不亂輩分了。

而齊王尊魯元公主這一舉動,就越發顯得像和呂后提前蓄謀一般,也可見呂后確實沒有視齊王爲敵,而是把他當成同盟。

只是這種倫理關係的解釋,在惠帝看來,無非仍然是狡辯之詞。面對母后逼迫的政治婚姻,孝惠一方面選擇了默默接受,一方面卻又沒有完全隱忍。

冊立皇后當年,孝惠居住的未央宮連續兩天發生了兩起火災。

火災發生的時間,《漢書 惠帝紀》和《漢書 五行志》所載不同。一說當年七月,一說當年十月。重要的是,這兩把火,不偏不倚,燒在兩個和皇后緊密相關的地方:第一天,燒了“凌室”,供養飲食的地方;第二天,緊接着燒了“織室”,供奉宗廟衣服的地方。

爲什麼說這兩個地方都和皇后緊密相關呢。《漢書 五行志》裏提供了答案:“惠帝四年十月乙亥,未央宮凌室災;丙子,織室災……天戒若曰:皇后亡奉宗廟之德,將絕祭祀。其後,皇后亡子。”

這兩起火災,都昭示了張氏沒有成爲皇后的德行,假如一意孤行,將面臨斷子絕孫的後果。而事實上,在孝惠和張皇后短暫的三年婚姻裏,的確沒有誕下任何一名皇子和公主。

孝惠帝並非沒有生育能力,他與其他後宮女子前後育有前少帝劉恭、後少帝劉弘、劉朝、劉武、劉疆、劉太、劉不疑等。唯獨和張皇后無子,要麼是張皇后身體缺陷,要麼是孝惠帝有意以此,向呂后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反抗。那連續兩天巧合的兩把火,也極有可能是孝惠帝授意爲之,借天意來警示母后,不要破壞人倫、肆意妄爲。

如果說以上還只是孝惠帝的暗中抗衡,那下令誅殺審食其,則是公然挑戰呂后了。

前面曾說過,審食其因爲受劉邦之託,長年照顧呂后,又和呂后一起陷於項羽軍中,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裏朝夕相對、相依爲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基礎。因此呂后掌權之後,審食其大受寵幸,人所皆知其爲呂后“情人”的事實。

儘管此事最後在孝惠帝男寵閎孺的斡旋下不了了之,孝惠帝還是放過了審食其一馬,但無疑可見,母子的矛盾衝突不斷在激化、公開。


當朝廷有兩龍角鬥時,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派別。於是每個人被形勢所裹挾,要麼隨波逐流、主動站隊,要麼大智若愚、遊離在外。

孝惠帝二年,爲帝國建立了不朽功勳的老丞相蕭何病故。

臨終前,孝惠帝親自去探望這名德高望重的長輩和功臣,並且關切地問奄奄一息的蕭何:“丞相百年之後,誰可接替相位輔國?”

蕭何看着這位少年天子,強撐着一口氣回答:“知臣莫如主。”

儘管人之將死,他倒也還沒糊塗。我推薦一人,您滿意了,您母后不滿意咋辦。我這快死的人了,您還非要出一道政治投資題給我選,太不厚道了。我要對我子孫百餘口的命負責呢。所以選誰來當繼任丞相,還是您親自決定吧。

孝惠帝不得不提議人選:“你看曹參如何?”

實際上,孝惠帝也舉不出其他人選了。無論從功勞卓著來看,還是從沛縣元老的出身來看,除了曹參,別無第二人選。

但蕭何要的就是從你自己嘴裏說出來。

他眼睛一閉回答道:“看來陛下您有主意了,那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以上對話,出自《史記 蕭相國世家》。巧合的是,相似的對話,在《史記  高祖本紀》裏,臨終前的劉邦和呂后之間也有一段。

呂后問:“陛下百年之後,蕭相國一旦駕鶴西去,誰可接替他呢?”

劉邦答道:“曹參可以。”

呂后又問:“曹參之後呢?”

劉邦答道:“王陵可以。但王陵這人略有些耿直,可以用陳平來輔佐他。陳平智謀有餘,但不能獨擔大任。周勃忠厚朴實,但是安定劉氏者,必然要靠周勃,可以讓他擔任太尉一職。”

呂后還想再問。

劉邦搖搖頭道:“後面的事,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

蕭何和孝惠、劉邦和呂后前後兩段對話相比,孰真孰假,再明顯不過。後者的對話中,把劉邦描繪得彷彿是神仙,可以預見身後每一個舉足輕重的政局變動:包括曹參繼任蕭何、包括丞相一職到王陵時從一員變爲兩員、包括周勃誅滅呂氏、包括呂后的壽命止於此。足可見是好事者根據後來史實附會而成。

相比而言,孝惠帝和蕭何的對話至少合情合理。只是如此一來,親自問政的孝惠帝,又怎能用史書裏的“不聽紀政”來形容。


曹參聽到蕭何的死訊時,正在齊國國相的位置上,他連忙催促家人:“快收拾收拾,我即將入京城爲丞相。”果不其然,很快,使者就帶着詔書來宣召他了。

到京城擔任丞相一職後,曹參日夜飲酒不聽事,卿大夫和賓客來拜會他,曹參輒拼命勸酒,直到他們也一起喝醉,怎麼都不給他們開口說事的機會。

孝惠帝見此怪相,忍不住內心狐疑又不滿,覺得曹參是不是覺得我年輕瞧不起我呢。恰好曹參的兒子曹窋在朝中擔任中大夫,孝惠便讓他回家私下問問父親。

對於父親的怪異行爲,曹窋心裏其實也納悶不已,只是不方便過問。現在正好藉着皇命打聽一番。

他趁休假時回到家中,瞅準沒人的機會悄悄問道:“先帝剛剛棄羣臣而去,今上又正年幼,父親大人新任丞相要位,正應該輔佐少主治理國家。怎麼每天沉溺飲酒,無所事事,難道您就不心憂天下嗎?”

曹參一聽,勃然大怒,也不作答,先拿來皮鞭就抽了兒子兩百下。

抽完,他餘怒未消地喝道:“趕緊回去伺候陛下,天下之事是你這個臭小子可以亂說的嗎!”

等到下回曹參親自朝見孝惠時,孝惠忍不住怪罪道:“這件事和曹窋無關,是我讓他勸君少於飲酒爲樂、勤於輔政治事的。”

曹參磕頭請罪道:“陛下您自視和高祖,誰更聖明威武一些?”

孝惠帝連忙道:“我焉敢和先帝相比。”

曹參又問:“那陛下眼裏,臣和先蕭相國誰更賢明一些?”

孝惠帝道:“君好似稍遜一籌。”

曹參道:“陛下您所言極是。既然如此,高祖和蕭何平定天下、法令修明,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臣只需謹守成規,默默遵照不要有失誤就行了,何必去變易法度、額外生事,增加百姓的困擾呢。

此段對話成爲典故“蕭規曹隨”的出處。

誠然,曹參墨守成規、據不擾民,其中有黃老思想的影響。這和他在齊國擔任國相時的理念是一致的。他在齊國九年,史載“齊國安集、大稱賢相”;在朝廷任丞相三年,百姓編歌謠稱頌:“蕭何爲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一”。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在齊國時雖然也主張黃老術,但從個人行爲來看,還是積極作爲的,比如召集了諸生大討論,不見其有消極之事。而到了京城,卻開始沉湎飲酒,不再視事。當兒子向他問道勸諫,他非但不好好解釋,還臭罵一頓,告誡他慎勿多言。不得不說,這並非他在齊國時的一貫言行。

影響他改變行事風格,不問世事的,除了宮廷內部的權力鬥爭,還能是什麼呢?

而從此件事裏孝惠帝的積極態度來看,也無法讓人相信,這是一個“不聽紀政”的墮落天子。


曹參是無法避位,丞相一職非他莫屬,所以只好借酒避事。而高祖時的策士陸賈則是主動求免。

《史記  酈生陸賈列傳》: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

這段話寥寥三十二字,信息量卻極大。

第一,孝惠帝在世時,呂后已經想要封呂氏爲王。但我們考諸史書,這段時間裏沒有呂氏被封王,甚至連封侯都沒有。說明呂后的權力還沒有大到可以左右一切。儘管列傳裏說的是“畏大臣有口者”,但顯然,真正能起到阻止作用的,一定是孝惠帝和圍繞在孝惠帝身邊的集團。

第二,陸賈本人口才極好,在高祖面前尚能不卑不亢,數次奉命出使也都能不辱使命成功而歸,唯獨此時,他選擇了脫離政治漩渦。足可見,呂后和惠帝的矛盾衝突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實際上陸賈並沒有完全置身事外,他暗中聯絡溝通各方面勢力,成爲統一反呂聯盟的關鍵人物。這是後話,以後再提。


有消極避事的,就有主動站位的。代表人物就是陳平,陳平此人,一直是極端狡猾的政治投機者。

孝惠帝六年十月,發佈了一項新的任命。兩個月前,曹參去世了。從本月起,丞相一職,分爲左右兩員。右丞相由王陵擔任,左丞相由陳平擔任。這兩人,一個屬於孝惠帝集團,一個屬於呂后集團。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象徵,代表着天子和太后的矛盾衝突,最終以一個用相位平衡的方式告一段落。

但這種平衡實際的操作者,自然還是真正拿捏權力的話事人。

所以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很快就要被再次打破,因爲這一年才二十二歲的孝惠帝,壽命只剩下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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