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

早晨,天氣寒冷,窗戶外面已經出現刺眼的陽光。

益華從被窩裏爬出來,穿好衣服,手腳已經變得冰冷。妻子住在隔壁,因爲昨天熬夜看電視,她還在熟睡。

拉開窗簾,梧桐樹上最後一片枯葉剛好落下來,隨即被風吹走,到了視線之外。前面是另一棟樓,閉上眼也能看見灰藍色蛻皮的漆,和馬蜂窩似的窗戶。

益華做好了早飯,擺在餐桌上,自己一個人喫。他邊喫邊看着掛鐘,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但一個人總不能什麼都不想。他就盯着秒針的移動,像是在觀察一秒有多長。

出門前,益華照例整理自己的衣領,鏡子裏有一張沒有生氣的臉。他衝自己笑了笑,十分勉強,當然不會是發自內心,但會笑就沒問題,他想。

他穿過陽光普照的廣場,和擁擠的人羣一起坐上地鐵,再和他們一起出站。不知爲何,他開始懷疑,究竟是自己在走,還是人羣在推着他走。他突發奇想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但發現難以轉身,轉過身後,也只能被人羣推着後退。這時他纔想到自己是要去學校。

在校門口,他和一羣高中生湧入學校,有幾個是他的學生。但沒人向他問好,他們沒看到他。

昨晚颳了一夜的風,校園裏的樹葉都落光了。風還沒停,把枯葉和塑料袋從地上吹起來,纏在益華的腿上。他彎下腰解開,又整理一下在人羣中擠亂的衣服,走進辦公室。

他發現自己最後一個到,其他三個人正在聊天,似乎沒看見他來了。

“早上好。” 聲音太小,他們沒聽見。他覺得有點尷尬,紅着臉走向自己的位置。

然而氣氛並沒有因他變得尷尬,他們的談話照樣歡快,兩個男老師俏皮話不斷,那個女老師笑得前仰後合。

此時他覺得又悶又熱,毛衣裏潮溼。他的辦公桌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離窗戶最遠。緊閉的窗戶被他們三人擋着,他猶豫不決。

好在聽到了預備鈴響,他拿上教案和課本,走進外面的冷風裏。悶熱從身上散去,轉變成溼冷,直到汗液被吹乾,裏面的衣服硬邦邦的。

教室裏,學生們有的坐在桌子上,有些走來走去。

他們穿着各色的衣服,有的頭髮長,有些頭髮短。他們三三兩兩沉浸在聊天中,有幾個在玩自己的手機。合在一起的嗡嗡聲中,總有幾個笑得比別人更尖利,喊叫比別人更放肆。

他站在講臺上,

“喂!”

一個遲到的男生經過他面前,看也沒看他。

“全班都坐下,閉嘴!”。 他的聲音淹沒在衆多說話聲中。後者不會因他而多,也不會因他而少。

“全都坐下!否則我要填處罰表了!”

一個紙團飛過來,他驚嚇得退了一步。紙團擦過衣服砸到地上。

他臉色通紅,眼鏡不停往下掉,稀疏的頭髮在亂顫。穿紅衣服的女生走過講臺,去找她另一個朋友。梳中分頭的男生從桌子上跳下來,然後兩手一撐,又坐上去。

他愣愣地站在講臺上,約莫過了十分鐘。才從包裏掏出課本,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開始講課。

下課時,站着坐着說話的學生都跑出教室,到外面的操場上幹各自的事。教室裏除了益華外,還有幾個熟睡的學生。

“下課了。”他說。那幾個學生沒醒。

“同學們再見。”他咕噥道。

中午,益華回到辦公室,看見三個同事坐在一塊。他進來時,他們談的正歡。

“西安我去過了。”

“那去長沙。”

“長沙可以。”

“其實上海也行。”

“上海有點遠。”

……

聽起來都是這類談話。他們三人決定一起去喫午餐。

到家以後,他敲了一陣子門。他站在漆黑的樓道里,屋內傳來人的說話聲,那是妻子在看電視。從貓眼往裏看,有熒屏的閃光。

寒風灌進來,樓道里越來越冷,他從包裏掏出鑰匙來開門。

這個家很小,沒有幾件傢俱,只夠兩個人湊合着過。客廳的燈亮着,妻子坐在沙發上,她有一張胖圓臉,鼓起的眼鏡瞪着電視機。

“嗨。”益華說。妻子一動不動。

“爲什麼啊?”屏幕裏的女人哭着說。

“誰離了誰活不了哇。”屏幕裏的男人說。

“晚飯喫什麼?”他把包扔到餐桌上,觀察妻子的表情。她沒有任何表情。

他看一眼妻子,又看一眼電視機,把椅子從餐桌下拉出來,放到地上。地板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益華從包裏拿出一沓昨天的考試卷子,摔在桌子上,長吸一口氣,吐出來。改卷子時必須得平靜,公正。

第一張卷子右下角,有學生用黑色粗記號筆寫着“你真差勁”,他勉強平復心情,用紅筆在旁邊寫上扣五分。

改完卷子,他決定出去喫晚飯。夜色深沉,飯店門口有一條熟睡的黑狗,被鐵鏈子摔在狗舍旁。他希望這隻狗是醒着的,這樣也許能朝他狂吠幾聲。他後悔自己不早點養只狗。

忽然他改變了主意,晚飯已經不重要了。他穿過幾條荒涼的街道,人少的地方路燈也更暗。又穿過幾條繁華的商業街,兩旁高樓的玻璃上,反射着商鋪的霓虹燈,這裏和班上一樣吵。

最終他走到本市最高的建築物前,它有六百多米高。電梯載他上去頂層,出電梯時,身上一陣哆嗦,上面的風更大。

令益華沒想到的是,樓頂比街道上更亮,更寬闊,八九個十歲的小孩在這兒踢足球。

“別在這兒玩,”他說“你們不怕足球掉下去嗎?”

小孩們踢的很熟練,足球穩穩地固定在樓頂中央一小片區域,他們歡快地大叫,奔跑,根本沒人理他。

益華挑挑眉毛,坐在女兒牆邊緣,兩腿垂在樓的外側。風力很強,他抓緊鐵圍欄,往下面看。 他後悔極了,六百米高樓望下去,人都小的看不見。從下面往上看當然也是如此。不會有人發現他。

益華獨自在牆上坐了一會兒,聽着孩子們的嬉戲。猜想自己或許是個幽靈,肉體早就消失了,誰也看不見。

他偶然擡頭望見了天上的繁星。漫天的眼睛都向他注目。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心裏愉快多了。他準備回家,但腦袋好像撞到了什麼。

在孩子們畫出的足球場上,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沒控制好力氣,足球飛出邊界,又彈回來。

“好像砸到誰了。”撿球的人說。

“我也聽見了。”踢球的望着剛纔有人坐過的地方。其他人也都朝那兒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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