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記憶(二)

                        (二)油條

梁實秋說,“油條是我們中國人標準早餐之一。”舟主人極認同。我想,如果有中式早點排行榜,油條必定拔得頭籌。

當然,比油條更美味的有很多,但不少因其特有地標,走不出那座山、那個城、那羣人,而油條卻是“不分省份、不分階級、不分老少”,深入到大衆心裏。

前文說了,喫餛飩,不能少了油條。儘管店裏預備了,但大多是“老油條”。油條的靈魂在焦、脆、酥、香,剛出鍋、冒着熱氣時最具神采。時間稍久,就魂飛魄散,徒有其形。

光陰流去、時代變遷,老街變化不小,但其與省道相接的巷子還在,巷口那家油條店還在。這是歲月的積澱、堅守的回報。

走進巷子,嗅着菜籽油的香濃,我很快來到店門口。一切如老樣子,只是店主添了不少白髮。

店面不大,十平見方,塞得滿滿當當,那口油鍋被擠到門外。竈膛裏木柴噼啪直響,火苗不時地竄出,舔着鍋沿。案板上,揉好的面橫臥,前半身如長龍探向案頭,後半截則團縮在泛黃的溼麻布下,不見全貌。

老頭抓把乾麪粉,往板上一灑。右手按着“龍頭”,左手托起“龍身”,往乾麪粉上一甩、一抻,再用滾筒將其碾壓成扁平狀,取刀切出若干約十二三公分寬的條狀面片。兩條上下疊加,用竹片一按,捏住兩頭一拉,順手一甩、一擰,一根油條便初具雛形。老頭子前跨一步,雙手貼着鍋沿,將油條放入鍋中。

老太淡定地坐在爐邊,待油條裹着翻滾的油花,從鍋底浮了上來,操着長長的竹筷,往油條中間輕輕一夾,再撥動油條翻轉幾下。這是定形。炸一會後,給油條翻個身。如此幾次,一根黃燦燦的油條便告炸成。

兩人看似不緊不慢,手裏的活卻緊得很。一根接一根,按壓、拉抻、下鍋;一根接一根,定型、翻轉、起鍋。流水作業,配合默契。因爲主要給鎮上兩家餛飩店供貨,銷路不愁,生意很好。

炸油條,需要兩人配合;開好店,則需要多方合作。相依相存,互補共贏。單打獨鬥、惡意競爭,只會兩敗俱傷。這道理,小本生意人都懂,可M國那個總統不懂。

說話間,我就餐的那家餛飩店又來電,再訂二十根。老頭立刻又緊起來。他怕人家等得着急,還請我轉達,“馬上就好!”可我回去只顧大快朵頤,忘了老人的囑託,慚愧得很!

這也不能全怪我,誰讓油條如此味美!

我喜油條,猶如喜花生,但凡餐桌上有,必食之而後快。後來有段時間不敢吃了,據說裏面有什麼成分,喫多了會變笨。現在看來,還是知道得晚了,“中毒”太深,不可逆轉。據此推斷,我年少時學業無成,油條定當難辭其咎。

那時,我家門前的小街入口處,也有家油條店。店主是兩兄弟,三四十歲,都沒結婚。哥名太廣,弟叫太保。倆人能喫苦、很勤勞,不僅炸油條,還做包子、花捲、餈粑,品類很多;不僅做門市,更大的買賣在批發。

老家早餐一般都是稀飯,很少喫乾飯。哪怕挑方清淤、打稻插秧、耕田耙地,早上也是一碗稀飯,只不過比平常稍幹些。田間農活,多是互助。幾戶一組一塊幹,你家幹完上我家。無論在誰家,那天早上,主人肯定要給大家買些油條、餈粑等,一來體現熱情、重視,二是增加油份,更能抗餓抵飽。

所以,天不亮,小販們便來坐等,他們要趕在早飯前把這些點心送到村民的飯碗裏。而兄弟倆天不亮,就得先炸出一大堆油條。“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可他們熄燈後還得起來幾趟,不斷觀察發麪的情況。舟主人當兵時,就怕半夜起來站崗查哨,能體會當年這倆兄弟的辛苦。現在才明白,怪不得那時總感覺他們整天像沒睡醒似的。

因爲嘴饞,又有點零花錢,所以我是他們店裏的常客。一來二去,兄弟倆便認識了我,弟弟太保與我走得更近。他個頭不高,身材幹瘦。可能是因爲長年煙熏火燎,皮膚又黑又黃、泛着澀澀的油光。眼窩很深,有點斜視,輕微結巴。雖其貌不揚,卻一身文藝細胞。能拉會吹,還會簡譜!不管什麼歌,照着譜子哼着哼着,調子就出來了,讓我羨慕得不得了。

生活,離不開苟且的煙火,但每個人的精神,都需要詩意的放飛。

混熟後,我就纏着太保教我吹口琴,他欣然應允。從此,我每天與音樂爲伴,在他那間侷促雜亂、滿是油污的小店裏,留下了我此生與音樂走得最近的美好時光,我也學會了此生迄今爲止唯一能夠駕馭的樂器——口琴。

《北國之春》《萬里長城永不倒》《我的中國心》《童年》……一首首當時的流行,由我奏出,引來傾聽。那種小驕傲、小滿足、小風情,至今猶在眼前。

可是,後來我離開家鄉,便與太保失去聯繫,至今不知他現在何方、成家沒有、過得怎樣?

當年的亦師亦友,失去了蹤跡,而我對家鄉、對舊友的牽念從未中斷。一如眼前這份美味,時間愈久愈發堅韌。若再回鍋重炸,則香更濃、質更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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