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流年!(小說連載26)

你什麼你!

邢月轉見老公林華身影一閃,下意識喫一驚。她心裏有點慌,不過很快穩住陣腳。她挑戰似的眉毛一聳:

我只不過說幾句而已,你問阿母是不是,要不相信,你打我出出氣?

她犟勁一來,真的把臉湊近了。

這邊臉,給你!

你——

林華臉漲紅得像關公,牙恨得咯咯響,他即刻揚起手。這當口委地上的小願景天崩地裂般叫他:

爸爸,爸爸!

女兒祖英也跟着咧開嘴:

爸爸,不要!

林華心裏顫一下,再顫一下。他無意一回頭,阿母凌亂地發白着的髮絲、佈滿滄桑的臉,以及如夜色般昏暗的眼隨即映入眼簾,他心裏刀剜一般地痛,於是

——

他踉蹌着走到牆角,操起倚在那裏備作晾衣架的長竹竿躥進屋裏,支直竹竿往上一捅,只聽見嘩啦一下,幾葉雪白得閃眼的瓦片自高高的屋頂散架般垂直下掉,砸到灰色水泥地板上嘭一聲悶響,碎屑水花般四處飛濺開來。

隨着碎花飛濺,大男人林華丟下竹竿,蹲屋裏頭角落,抱頭嗚嗚哭開了…

經歷此事後的林華彷彿大病一場懶與人語。要是在家,倆孩子嘻嘻哈哈打鬧,他只是面無表情眼瞅着,瞅得眼花了獨個坐電視機前看成集的港臺打鬥錄像片,一坐大半天;倘若出門,一出一整天,一回來已夜深人靜,他於是在房間地板鋪上涼蓆矇頭大睡,不一會鼾聲如雷。他是把媳婦月轉撂一邊了——

這個與他有着七年之癢的枕邊人似乎只是塵埃的一份子,渺渺地漂浮在渾沌空氣中。

我,心累!林華仰起頭,端起杯裏的濁酒一飲而盡,那姿勢有點詩仙遺風,可惜他只會其形未得其意——他打死不懂“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不過他倒記得詩仙某首豪氣萬丈的長詩中的兩句: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有一次喝多了,林華大着舌頭搬出這兩句問同座一位中學語文老師,他的酒哥們:

你曉得這詩是誰…寫的,叫…啥名麼?

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語文老師撓頭想一陣,也大着舌頭回他:

…好像是…李白的,叫將…軍酒吧?

老師不是很確定的樣子。這時對面那位稍讀過一點“經史子集”的人稱“秀才”的朋友斜眼乜老師:

啥,啥?相思酒?

哈哈哈…

“秀才”忍不住開口大笑,這一笑慘烈了,他剛倒進嘴巴的酒一時控制不住拔噴而出,把又剛擺上桌面的四個菜,一碟炒花生,一碟小魚乾,一碟上海青,還有一碟乾煸豬腳噴個狗血淋頭,這桌下酒菜眼見是要報廢了。


老公林華無預料一聲嗚咽,將邢月轉滿載的虛榮衝擊得體無完膚狼藉一片。此後好多天,他中了邪似的吊眉耷臉,看她形似空氣視而不見。

這反應本在邢月轉預料,豬有惰氣牛有犟氣,依他性子要不這樣纔怪呢,這麼想着她心裏好受了些。她不怨他這般,只是夜裏睡不着,習慣裏手往外探,那個熟得要糊了的身子已不在旁畔,耳邊雖也聽到時斷時續的鼾聲,但那是腳下地板那旮旯傳來的,間隔着蚊帳,讓人滋生一種遠在天邊的錯覺。錯覺過後惆悵頓生,她心裏空蕩得厲害,彷彿整個軀殼都被棉絮充塞着,輕得沒有一丁點斤兩。

在那天那樁事上,雖然長久積壓的怨氣一股腦沷撒出去實在過癮,但她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不但不高興,相反的她心虛得直冒冷汗,那冷汗遂着身子往外滲,滲透了睡衣,滲溼了牀單,早上起牀洗晾乾上牀鋪好,夜裏又同原先一般溼漉漉的叫人心煩。

自個做得過火了吧,邢月轉摁着胸口暗自思量。

按良心說婆婆不像別家子一樣,對做媳婦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她性格很隨和,也很在心她與倆孩子,家庭花銷上也爽快,從不像別人,有錢老藏着掖着。她是個識字達理的人,平常做事井井有條,與人搭話低聲輕語,就連家裏喫飯,也少得見她同坐桌面,一般她只夾上一點菜旁邊喫,一邊喫一邊聽大夥嘮嗑——據說家教好的老人都是這般模樣——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的。

都是面子惹的禍,邢月轉暗自責罵自己,同時心裏忽然生出些許後悔與愧疚來。心裏積壓的怨氣從哪裏開始呢,或是生女兒那陣,躺產房裏聽到外頭一聲似有似無的低咽開始;或是倆姑姑出嫁的時候,母親與女兒相擁而哭的那一刻開始;又或是姑丈上縣城辦妥撫卹金補貼,回家來被款待開始?婆婆是早早失怙的人,單憑這項都夠可憐的了,哪裏還能怨她恨她傷她的心呢,何況那天本不是婆婆的錯,只是自己心裏有鬼,迷魂似的借題發揮罷了!

一想到那場情景,邢月轉糾結得更重了:

喂,林願景,下來,下來…

其時小兒子爬上離地一米多高的庭院窗臺上正要往下跳。女兒祖英在一邊使勁鼓掌:

跳水囉,跳水囉…

婆婆在庭外杵扁豆,忙得一頭是汗,聽孫女一說,嘴裏叱責一句:

祖英甭鬧,抱弟弟下來…

還沒等姐姐抱,英勇的小願景奮力一跳,結果腳崴了委地上呦呦哭。這時候婆婆慌里慌張跑過去,緊跟着她回來了…


哥子啊!

黃名香撩撩頭上的白髮,語氣軟得像個熟柿子:

那天的事,你媳婦錯就錯了,宰相肚裏能撐船——你甭跟她計較,跟她好了罷!

阿母,我…

你心疼阿母,阿母曉得。黃名香撩起衣角拭拭眼窩:

但是,牛角尖鑽不得,你別把這事往窄處想,畢竟她是你媳婦,是要合夥過日子的,這一路還長着吶!

林華不置可否,只“唔”了一聲。

哎…黃名香掩臉長嘆。她看着已成人父的大兒子,一下子想起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來,心裏於是湧上一股酸楚:

自阿母嫁來林家,一晃眼幾十年過去。幾十年呵!她低下頭掰掰手指,好像這些時光是從那老樹皮一樣枯乾的手指縫間一下子滑走的:

剛嫁來的時候,全家人爺爺奶奶,大伯與伯母,與阿爸阿母同窩在那間直着脊樑進門,頭殼頂能撞到門梆的三廂泥磚小瓦房裏。伯母脾氣臭,眼裏容不下爺爺奶奶,甚至還有我——那時候你爸在外地工作,根本無暇顧及家裏,伯伯又懼你伯母,只得任她像脫繮的馬兒由着性子撒野。

我在家一心侍候老的,一面又要忍氣吞聲承受伯母無端指責。這樣的直至有一天她在爺爺面前誣告我,爺爺忍無可忍杖打了她,並一氣之下主持分家,將大伯與她趕往旁邊去獨個搭屋居住。

黃名香完全沉浸在回憶裏了,大兒子林華在一旁安靜地聽她說:

分家後不久阿母生了你,後面又陸續生下妹弟四人,這時候有爺爺奶奶搭手還好點,到你長大一些,大概是十歲多,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你爸仍在外地工作,好久纔回家一次,阿母一人負責照顧你們,實在累壞了。後來你小弟小山出生,你爸才由外地調回鎮上學校,阿母的擔子這才輕鬆不少。那些年阿母遭的罪喫的苦,你們現今哪能想像得到!

黃名香又拭拭眼窩,接着往下說:

阿母原以爲日子這樣下去,會越來越順溜,誰知道才過個十年八載,你那沒良心的爸卻丟下咱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眼晴忽然張開死看着我——他實在放心不下你們幾個,叫我這做妻子又做母親的多擔當着吶!但當時我的心似乎已隨着他去了,於是我大喊一聲:

不!

這一聲剛出口,他的眼角忽然滲出幾滴淚來,隨後氣就上不來了…

黃名香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好像睡着了一般。過了好一陣,她又像被驚醒了似的,擡起頭揉揉鼻子提高聲調:

夫妻倆過日子哪裏沒風沒浪的。你爸在的時候,阿母也與他紅臉過,不過很少吧了,而且當天就和好。夫妻本沒有隔夜仇的,你記住呵哥子!

黃名香看着庭院尾那四處蔓延的荖藤,嘴裏話沒停:

還有,阿母跟你說,水往低處去,荖往高處爬。你失業至今也有好久,卻啥事不做整天淨泡酒缸裏!你是心裏煩悶才這樣,但也不能老這樣吧?你撫心想想,咱林家這一族裏包括老輩,有哪個像你?現今你還年輕得很,能做的事可有好多!阿爸走後,阿母咬緊牙關將你們一個個拉扯成人,現在可不希望你們成爲孬種,遭人笑話哩!

印象中阿母從未說過這麼多話,今天的她像要拼盡全力,想把這一生的話都說完似的。她嘴一歇下,眼淚不由自主順着眼角流下來了。

阿母…

林華低頭叫了一聲,聲音哽哽的。

       

                                      未完待續

                                    2020.08.10.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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