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又是一個學生放學的日子，不過接下來並不只是一個普通的週末，而是連着一個星期的國慶假日。於是下課鈴一響，高年級的男生女生們雖然多少有些裝模作樣的矜持，而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們早就按捺不住，所以往常只需要一兩分鐘就能站好的隊，這天愣是廢了老師半天的功夫，喊啞了嗓子都沒有辦法讓一窩一窩的小神獸們安靜下來。直到老師被逼無奈地威脅“誰再不聽話就沒收他的小紅花”，一羣七八歲的小傢伙們才表現出配合的態度。當然，一部分人是因爲害怕，而另一部分人是因爲……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不過剛一走出校門，老師的威逼利誘全都白費，這一方面是因爲老師們的影響力一出校門就急劇變弱，另一方面是因爲那些早早過來接孩子的家長——他們像是選自助餐一樣，一人一個伸手就從歪歪扭扭的隊列裏拽出自家的小神獸，毫不憐惜辛勤的園丁的勞動成果。
鄺誠的小學一二年級都是在縣城邊緣的這所小學度過。那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不能每次都接他上下學，所以鄺誠就被安排在這所距離爺爺奶奶家很近的學校。那天下午，奶奶送他上學的時候跟他說過，晚上會是媽媽來接他回家，於是兩三天沒見過媽媽的小鄺誠高興得像個彈簧，蹦蹦跳跳地走進了校門。放學的時候，他特別聽話地站好了隊，將那朵小紅花小心翼翼地別在胸前，想要媽媽第一眼就看到。然而他在校門口徘徊了十幾分鍾，小朋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纔看到媽媽出現在自己面前。
對不起誠誠，媽媽不小心來晚了。”
那個時候，除了出租車和各種野蠻拉客方式之外，縣城裏並沒有所謂的公共交通。好在距離不遠，鄺誠媽媽手裏還拎着一盒月餅，她想着接完鄺誠以後，先帶他去看爺爺奶奶，就拉着他的小手往前轉了個彎兒，順着一條更寬的馬路往前走。
媽媽很快就注意到了鄺誠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再看到他胸前鮮豔的小紅花，便知道他想向自己炫耀的想法落了空。媽媽偷偷笑了：“誠誠還在生媽媽的氣啊？”
小鄺誠嘟了嘟嘴：“纔沒有呢。”一副做作的樣子，連他自己都不信。
媽媽偷偷笑着，想着到前面的水果攤給鄺誠買幾顆蘋果，不過小鄺誠卻搖了搖頭。
“媽媽你沒有按約定的時間來，你要到路對面給我買蘋果。”
順着鄺誠的小手看過去，路對面果然也有一個水果攤，再看看路上暫時沒有什麼車，媽媽很爽快地答應了。不過爲了安全，媽媽還是讓鄺誠先在這邊等着她。挑完水果之後，媽媽隔着馬路對小鄺誠揮了揮手，鄺誠對媽媽吐了吐舌頭，假裝沒看見地轉過身去，美滋滋地對着牆傻呵呵地笑着。
可是他很快笑不出來了。
這條路在縣城的邊緣，那個年代雖然沒有太多私家車，可是其他的車卻也不少。面對着牆站着的鄺誠聽到一輛卡車異常的呼嘯，接着路人的驚呼將他從甜蜜中喚醒。他轉過身，撿起一個停在面前不遠處的摔壞了的半個蘋果，再往前看的時候，眼淚無聲地奪眶而出。
鄺誠被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吵醒，這才發現自己又做了那個不堪回首的夢。
噩夢。
鄺誠躺在牀上，睜開眼睛，身體的感覺在恢復。他靜靜地聽着窗外的動靜，除了窗子附近的樹枝上有小鳥的啼叫，便沒有其他的聲音。他轉了轉腦袋，發現窗戶並沒有完全合上，而是開了一條縫。
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將換下來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啓動程序。做完這些，他進廚房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啜飲着，走回自己的房間。桌上那本臺歷，還在九月的那一頁。他眼睛掃過最後一天的那個紅筆畫的圈，搖了搖頭，伸手翻了頁。接着，他心底一沉——今天是中秋節。
原來早就忘了。
客廳傳來開門的聲音，他懶得去問是誰。這幾年裏，手裏有這套房子的鑰匙的人，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
鄺文往鄺誠的房間裏看了一眼：“醒了？”
鄺誠點點頭，沒說話。
“對了。”鄺文說着走進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拿着一件夾克衫回到鄺誠面前：“這是昨天晚上，童天佑送你回來的時候交給我的。他說這衣服是你的，不過我記得前幾天你上學的時候也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你買了兩件？”
鄺誠接過那件衣服看了看，說了句“髒了”，就鬆開了手。
衣服滑落在地上。
鄺文彎腰將它拿起：“他沒必要跟我說謊。我拿去洗了，你記得收好。”
鄺誠沒搭茬兒，轉了個身，從書包裏拿出自己的東西，開始寫作業。然而剛寫了兩個字，他就把筆丟下，走到臥室的陽臺上，垂着腦袋看着樓下。
小區裏的花園，有人在那裏散步、聊天、曬太陽。
鄺文伸手叩門，鄺誠轉過身來。
“晚上陳阿姨來家裏喫飯，我出去買點菜，你去嗎？”
出了小區，剛走到街上，鄺誠說自己不想去了。鄺文點頭同意，兩個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不多久，鄺誠從公交車上下來，走進火車站前的小廣場。
這裏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條連接主城區的道路兩旁連在一起的建築物，火車站一邊還是未開發的荒地，小小的廣場上，也只有一個小小的圓形花壇，當中豎着一根路燈杆，一到晚上，亮起的燈光就可以覆蓋整個廣場。站房上的鐘樓早就失去了作用，時針和分針不知道打什麼時候開始就定格在八點一刻，再也沒有變過。
他記得陳彤坐的那一班列車到站的時間，也是在晚上的八點一刻。
列車進站的笛聲越過站房的屋頂飄入耳中，待聲音停下來，鄺誠低低地嘆了口氣，轉身慢慢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