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3

03

我例行來到男生宿舍巡查,女生那邊我拜託了一個認識很久的女同學——B小姐。她是位大大咧咧的、莽撞的女性,也許正因如此我纔會和她交上這麼多年的朋友。

最近我和她的關係好像正變得親密起來。我想,也許該找個女朋友了。

洗衣房在宿舍樓的一側,開了很多窗戶。那時洗衣槽在牆的兩側,用瓷磚隔了條長長的水池。

人太多了,每個人都肩並肩、腿碰腿地站在水池邊洗着剛換下來的衣服,明明敞開的地方卻充斥了男孩子的汗味。我笑了,看着他們跟我打招呼然後繼續朝同學的身上撒着水——這並非孩子的專利——試圖將泡沫塗抹在任何他們可以觸碰到的人身上,渴望製造越多越好的麻煩;我也不能倖免,襯衫的下襬沾了星星點點的泡沫。

他們都在打鬧着,除了A君。A君依舊與朋友站在一起,但整個人好像提不起勁一樣沉默着,讓人覺得像有一大片烏雲籠罩在他的身邊。他不再有吸引人的特質了,取而代之的,是讓人敬而遠之的陰鬱。他安靜地搓着褪了色的衣服,顯得有點走神;他凝望着窗外。

沒有任何人給他惹麻煩。A君受到了同學發自內心的尊重,贏得了他們的好感。他是他們的模範。沒有人敢跟模範打鬧。

我將視線移回其他男孩身上。我對A君的自我調節能力很是放心。

“砰!砰!”

我的大腦當機了一瞬。

讓我重新啓動的是A君好朋友C君的叫喊聲。我轉頭,發現剛纔還在安靜的洗衣服的A君不見了,C君趴在A君位置前巨大的窗上向下尋找。我心中的“咯噔”一跳,被環境所渲染的好情緒霎時間像一個吹脹的氣泡“嘣”地破碎了。

我幾乎忘記了我是如何做的了。我只是在下樓時反覆的在心裏想:怎麼一眨眼的時間,連一眨眼都不到……爲什麼?他還活着嗎?肯定受傷了吧……他的家庭如果失去他會有多麼痛苦。

我身爲輔導員,是知道學生的家庭狀況的。我知道A君是他們村第一個考到北京的,是全村的驕傲,也是全村的希望;他是父母的寶貝,是唯一的依靠,兩個老人在家裏很是不容易,要是出事了他們又要遭到村裏長舌婦如何的打擊,又有誰來贍養他們;他同樣是學校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最熱門同樣最難考的專業受到老師的青睞,同學的仰慕……這一摔,無論是故意自殺還是意外腳滑,伴隨着他這一摔,摔走的不僅是他的、他父母的、還有學校的、社會的,損失是多麼的大;對他的影響,對她未來的影響,對同學於他的看法的影響,又是多麼的大……

我不清楚僅一個下樓的功夫就可以閃過如此多的念頭,但當我看到A君狼狽地扶着牆向我們走來時,所有的念頭彷彿被按下了backspace全部清除。就在片刻,我提在喉頭的心重新落了回去,那落下的重擊幾乎讓我的雙腿支撐不住。

A君被衝上前去的C君一把抱住,形銷骨立的身軀幾乎被夏季的微風吹倒,我背後的冷汗正在瘋狂吸收着來自我的熱量,彷彿失去了一半能量的我哆嗦着詢問A君:“你還好嗎?哪裏受傷了?哪裏疼——先送他到醫務室去,小心一點,要背嗎?”

我心亂如麻,看在A君無力地伏在C君寬闊的背上,意識到這個青年現在是如何的脆弱。

直到在醫務室時我才覺察到A君病態蒼白的皮膚,眼下深厚的黑眼圈,和烏青的撞傷與擦痕。

等醫生邊碎碎唸完青年自殺十大原因和心靈雞湯邊初步處理完A君的傷痕後,說明要到醫院重新全面檢查後,我讓他們和C君先出去。

C君擔憂的看了一眼A君,我低聲對C君保證:“只是談一談。”

C君:“只是談一談?”

我:“是的,只是談一談。”

我把椅子拉到A君的牀位旁邊,椅子摩擦地面發出了一陣刺耳尖銳的噪音。大腦的極度混亂讓我問了一個最扎人心的問題:“你爲什麼要自殺?”

在炎炎夏日的病房裏,我還淌着汗,空調轟隆隆的聲音伴着起伏的蟬鳴刺痛着我的大腦。他那雙我曾贊過的最堅韌的眼睛盛滿痛苦。他面無表情,問:“一定要知道嗎?”

“也許這是你的隱私,”我猶豫地說,“但是如果不說,你無法給學校一個交代。這也是對所有關心你的人一個交代。”

A君側過頭,用手擋住眼睛,脫力地滑了下去。“是太亮了嗎?”我問他,但我深知並不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入學時是利落的短髮,後來因爲興趣所以留了很長時間長髮。但現在他又重新剪回了短髮。這說明他遇到了什麼困境。他在掙扎,他想回到過去,逃離他所面對的困難……

我不願意這樣看學生,尤其在這個學生是A君的情況下。我希望由他自己告訴我發生了什麼,而不是讓我自己揣摩——儘管我可能是對的。

“我有一個女朋友。”他措不及防的開口了,我原以爲他打算長久的沉默下去。他用自言自語的音量喃喃着,我不得不用傾聽者的姿態全神貫注的聆聽。“她很好——漂亮、溫柔、體貼,更重要的是懂我。我們高二就在一起了,在此之前我們做了7年的朋友。她爲了我考到這裏,但我們分數差了一點,分到了不同大學。

“大一還好好的,我們每個假期都出去玩,有時候我叫上C,她叫上自己的閨蜜,天安門、長城什麼我們都逛完了。但是上學期她突然不和我聯繫,只給我留一條短信說讓我和她立馬分手,說什麼異校戀就相當於異地戀,喜歡上別的人了。我立馬到她學校,但沒見到她,她的同學也都支支吾吾……”A君捂住眼睛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蓋到了整張臉,大顆的淚珠從他的指縫滾落,跌在潔白的被單上,暈出大片雲彩。他哽咽着,伴隨着吸鼻子的聲音:“結果我最後才知道她截肢了!在她的葬禮上……”A君放聲哭泣,我手足無措地坐在旁邊,明白自己絲毫沒有辦法讓他停止哭泣,明白讓他哭纔是現在最好的選擇,卻不由自主地想做些什麼;我沒有做任何事。A君很快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但沒有移開手,悶悶的聲音從手中傳來,落入我這個不稱職的聽衆耳中:“就是晚會那天發的,她宿舍偷偷做火鍋喫,電線故障出的意外,全宿舍就她一個人受傷,但她只是幫忙照看一下!爲什麼讓她……她爲什麼不告訴我,要是、要是……”

A君不再打算開口了。他陷入了令人擔憂的沉默,翻身背對着我蜷縮在病牀的一角。

室外的風吹起了窗簾,帶動着室內凝固的空氣流動起來。我最後看一眼A君——他像孩子一樣蜷於牀邊,一動不動,彷彿他最後一點安全感也搖搖欲墜——但我只是默默觀察着他隨呼吸而起伏的身體線條。

我真的被嚇壞了,我想。我需要不斷確認他的生命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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