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剩下了“碧螺春”

“重回伊甸”艺术影廊座落在法拉盛的繁华地段。缤纷华丽的门面装潢和橱窗里陈列的巨幅照片,每每惹得行人要停下脚步来观望。

史大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双手捧着一个双层玻璃的方形茶杯,落寞地看外面夕阳斜晖下,街道上的人来车往。刚才和一对来拍结婚照的准新人周旋了近六个小时,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笑得快要僵硬了。

深吸一口气,室内弥漫着碧螺春的茶香,沁人心脾,是他记忆里不能抹去的,属于家和温暖的幽香。

从到纽约视觉艺术学院(SVA)留学,到毕业后当摄影记者,再到现在经营这家影楼,他离开家乡整整十六年了。SVA 的摄影专业,那是世界知名的摄影师摇篮。然而所谓“艺术”,要靠很多天份外加很多狂热才能够成就。当史大峪认识到自己“狂热”有余而“天份”不足的时候,他只能选择放弃艺术,面对现实。

“重回伊甸”在城中赫赫有名,生意兴隆。以物质生活水平来衡量,现实给他的回报不算菲薄。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虚浮,心越来越空。似乎总处在一种很焦灼的状态下,渴望抓住什么,也渴望逃离什么。然而这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又不敢深究,或者说,他已没资格深究。过去这么些年,他舍弃了多少?错失了多少?他自己已经无力计算。钱是有了,家也算是有了,然而他所能把握的温暖,似乎只在手中这杯茶里,他只有这一点绿意盈盈的,无比熟悉的茶香。

“老板,晴彩公司广告部的王经理到了,”秘书走进来通知他。

“噢,请她进来吧,”史大峪坐回办公桌的椅子里。晴彩是一家颇有名气的时装公司,想请他协助拍摄今秋流行服装的广告,这位王经理是来谈合同细节的。

脚步声响处,进来一位薄施脂粉,短发齐耳,穿米色丝衬衫配深蓝色套装的女人。看样子也三十出头了,论长相算不得有多漂亮,只是整个人的气质相当好。她手提着黑色公文包走过来,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的一瞬间,散射出无数细碎的夕阳光斑,如一道流星般闪亮划过的背景,衬托她的步态神情,斑斓动人,让史大峪不由得暗自喝了一声彩。

如果他是个摄影家,应该抓住刚才那一刹那。可惜——他只是一个商人。

商人史大峪站起身,很公式化地迎向来人:“王经理,你好!”

“你好。”她和他握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和态度都淡淡地。

秘书走进来,给客人送上一杯茶,史大峪继续礼貌地微笑:“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平时招待客人,只有茶。您需要咖啡的话,我可以叫他们去对面的星巴克买回来。”

“没关系,不必了,”她摇头,并没有正眼看他。自顾自坐下来,拿出一些图片资料,略过了这种场合例常的客套寒暄环节,直接开始向他介绍晴彩公司今秋服装设计的总体情况和对新广告的要求。

如今市面上的女强人,真是益发地雷厉风行,越来越不像女人。史大峪心里暗自嘀咕,在她对面坐下来洗耳恭听。——可是一个很像女人的女人,也不见得就肯定是好女人——史大峪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资料上,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他就注意到,这女强人说话之间,眼风好几次不自觉地瞄向她手边的那一杯茶。

她手边的大白瓷杯里,螺形干茶正缓缓吸水伸展。碧绿的茶芽游移沉浮,隐约可见无数白色绒毛飘舞,茶汤银绿隐翠,碧螺春特有的花果香幽幽发散。

不等史大峪开始心疼杯中上好的碧螺春被泡过头,女强人的手及时拿起了白瓷杯。先在鼻尖下轻轻晃动,再用力吸一口香气,然后轻轻抿了一口,在唇齿间细细品了片刻,这才咽下,嘴角随即微微上扬,划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完全不是造作,而是很显然的习惯成自然,可见是个老茶客。史大峪笑了,在纽约遇到老茶客的机会并不多,带着一点儿惺惺惜惺惺的不自觉,他赞了一声:“王小姐是行家。”

“谈不上,”她却毫不领情,旋即擡头,挑高了眉毛盯着他,目光森冷,语气凌厉:“比那个把自己叫做‘碧螺春’的人,差远了。”

“嗯?你!”史大峪闻言大吃一惊。“碧螺春”!在这个大都市里,知道他曾经把自己叫做"碧螺春"的人,并不见到满大街都是。

她仰着脸,并未躲闪,不打算和他捉迷藏,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我是夕颜。”

是她!果然是她!史大峪的心停跳了一拍,捧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紧。他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史大峪放下茶杯,借这个动作略略镇定一下自己,站起来重新和她打招呼:“你好!”

同时努力想把眼前这张脸和当年的照片联系起来,但没有收到明显的效果。对他而言,她的脸远远不及“夕颜”这两个字来得熟悉。十年前那个QQ头像上,只有这两个字。

十年前,史大峪和杂志总编大吵了一架,辞掉了摄影记者的差事。

天天上网游览求职网站,重新找工作,心里那点不受重用的憋屈日渐稀薄,挫败感日益加重。杂志社的职位再事繁钱少,也是他毕业以后找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那不仅是他当时仅有的饭碗,也是他转换工作签证的唯一渠道。如今逞一时意气弄丢了,总编肯定不会因他辞职而伤筋动骨,他却很可能因为一下没了合法收入直接逼死自己,因为他在美国合法居留的身份立刻岌岌可危了。

连曾经山盟海誓的小女友也臭骂他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不识时务。

骂完了,同样也是留学生的小女友不肯被他拖累,转身扬长而去。史大峪失业加失恋,前途一片黑暗,再怎么对着镜子反复背诵那些励志的名人名言都没有用,他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投出第163份简历,而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那天,史大峪用死力压抑着自己的烦躁不安,躺在沙发上,打开微信,有一搭无一搭地刷屏,试图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的微信账号下面,有一长串主动或被动加入的群。平时他很少上去和人闲聊,一来没空,二来也觉得文字聊天的方式很白痴。这天却一个个群里去打躬作揖地问好,然后点上一支烟,不厌其烦地爬楼,看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众人如何各种口无遮拦,各种吐槽。

然后发现在一个叫做“纽约华人共舞”的群里,居然有人主动艾特他了:“碧螺春是顶级绿茶,你有那么高端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碧螺春”,是他随手给自己起的网名。他回复:“我家在洞庭东山,正宗碧螺春产区,家里人都是老茶农。”

“真的啊!我也很喜欢喝茶,请教一下……”她的头像,是楷书繁体的“夕颜”两个字,她的网名。

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中展开大海的画面,夕阳西下的海面,万点波光,漫天霞彩。让他很突兀地联想起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的一句诗:是否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踏上那条铺满霞光的路。

他们彼此加了好友,话题从绿茶开始深入。

一句接一句地打字,从来不是史大峪喜欢的沟通方式。他习惯于根据直观感觉判断周围的人和事,文字里看不见表情,也听不到语气,容易让他觉得难以准确把握。但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打发一个没什么事做,又想找点事做的下午呢?

所以,他和她聊了很久。知道她也是留学生,来自台湾高雄,家里也开着茶庄,做的是高山茶。说起杉林溪乌龙、冻顶乌龙、阿里山乌龙……那也是一套一套的,口若悬河。

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介入了对方的生活。从此各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角落,通过微信聊天,很默契地不见面,不通电话,更不用视频,只是用文字沟通。

史大峪很快喜欢上了这种沟通方式。网络是一个虚拟的空间,他在其中演绎自己,不见得百分之百真实,也不见得百分之百真诚,却可以彻底释放自己,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他告诉她很多事情。关于独自在街头闲逛的感觉,关于那个当摄影家的梦想,关于初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她只是一个楷书的“夕颜”两个字,这两个字不会对他所说的内容大惊小怪,只充满了他所需要的理解、欣赏和信任。

她说:“纯粹的艺术是要饿肚子的。人一旦肚子饿了,就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艺术了。”她还说:“通俗的、让大多数民众普遍欣赏和接受的美,应该是艺术的一个侧面,而不是对立面。”

她的这些话,支撑着他走出了自卑自怜的低谷,让他能够相对更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更现实地计划未来。准确地说,“重回伊甸”的构想,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形成的。

渐渐地,他们越来越了解彼此。那种云淡风轻的关系很微妙,也很单纯。单纯得彼此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心理距离,单纯得让虚拟的和现实的世界,都涂抹着单纯美好的色彩。

然后,夕颜毕业的时间临近,她自己开始找工作。那个一向淡定懂事的头像,也免不了忐忑感伤起来:“下雨了。我觉得自己正在枯萎,看不到阳光,也看不清未来。”

那天,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他咀嚼着这一句话,很久很久。为她语气里那种缥缈的孤单和落寞,感觉到清晰的一点心痛,迅速敲下了这样一行回复:“你不会枯萎的,因为,我不能允许。”

这时候,他通过以前当摄影记者建立的社会关系,已经找到了投资人,“重回伊甸”刚刚开业。他作为自己的雇员,为自己拿到了工作签证,绿卡的申请程序随后启动——他已经从曾经困住他的一片黑暗中突围,正朝着曙光升起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沐浴在曙光里的自信,为那一点心痛垫了底。发出这条信息以后,他不等她答复就直接下了线跑出去门去,给她寄去了两罐自家精制的碧螺春。


王瑾文沉默地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默然。

这一次从数家候选的摄影师里把他挑出来,她是有私心的。当然她了解他的风格,知道他肯定可以胜任,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比较堂皇的借口,来和他见这一面。

当初史大峪的那一句回复,以及那两罐带着更深一层感情色彩的碧螺春,曾经让她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却一直不敢问的答案。

爱上他,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她并不清楚,却很明白,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这件事情本身的危险系数有多高。网络,让人们太轻易地在变换着姓名、性别以及其他的一切,任何人的任何资料都不可尽信,她不是不懂。然而心里对他的依赖事真实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每天晚上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想他,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想他,也是真实的,真实得根本不容她怀疑,更不容她否认。

收到那两罐碧螺春,终于让她决定打消顾虑,放弃挣扎,直面自己内心的这份真实。于是,她主动给史大峪发去两张自己的照片,约他周末到“麻辣空间”火锅店见面。

“我曾经给你寄过两张照片,你收到过吗?”她终于转过脸,看向史大峪,问出了这个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因为他就从那以后突然人间蒸发的。

“哦?是吗?没有啊!”史大峪不动声色地反问。

事实上,他不仅收到了,而且还非常仔细地看过那两张照片。全身的那张,她穿白色衬衫牛仔裤,倚在一棵树干上,仰着脸笑。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肩膀稍宽。半身的那张也是在户外拍摄的,五官看得更清楚。她是方脸,单眼皮,在照片上紧抿着嘴唇,尽量地严肃,可是她剪着齐耳短发的样子,还是像个顽皮的小男生。

她不能算是一个美人,但健康、活泼、开朗,史大峪当时对自己说,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事,不小心眼,不容易生病惹麻烦,应该比较好相处。

——可是,和他想象中的“夕颜”差太远。“夕颜”,应该有一双半含愁怨半含情的大眼睛,一个尖尖的小下巴,斜肩细腰,长发飘飞,喝着茶在酴蘼架下读《西厢记》。

史大峪虽然只是一个商人,不见得有多少艺术“天份”,却不缺少艺术家的偏执。“夕颜”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早就被定型,潜意识里,他允许事实与之出入的空间并不大。他无法说服自己喜欢照片上的人,如同喜欢那个楷书的“夕颜”的头像。

更现实的问题是,当时刚起步的“重回伊甸”需要站稳脚跟,他需要钱。广告投入、场地租金、员工薪水……包括水费电费煤气费,不仅正常营业需要资金周转,他办绿卡也需要用钱。他必须抓住身边每一根货真价实的稻草,而不是给自己平添负担。

打开电脑,慢慢浏览他和夕颜的全部聊天记录存档,他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让他感动过、振奋过的文字,已失去了先前的魅力。寄出碧螺春的举动是太过唐突了,史大峪想,那头的她再好,也只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立足未稳的留学生。

于是懊悔之下,史大峪注销了自己的微信账户,更改了手机号码,打算把这段故事和这个“夕颜”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一笔勾销。


“你真的没收到过?”王瑾文狐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微信有一个信息是否已读的功能,那么她就可以判定他究竟看到过没有,究竟有没有撒谎。可是——就算能证明他是撒谎又能怎么样呢?貌似情投意合地网聊了一年多,一旦自己主动现了原形便立刻被否决,是一个很长脸的事实吗?!

转念之间,她终于舒出一口气:“网络本来只是一个游戏的空间,里面的每个人都是玩家,或者可以论赢输,却不能牵扯到真感情。”

“网恋这种事,的确离现实很遥远,”史大峪随声附和。

真感情?她说她对他付出了真感情?当时下决心掐断和她的联系,他的头脑十分清醒,意志也相当坚定,甚至还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有几分自鸣得意。网上的任何东西都很虚无,就像挂在枝头的冰凌,在阳光照耀下再光芒四射,也终究是要归于消融,永远不会有机会落地生根的。

王瑾文再次低下了头,沉默。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和她一样,是离乡背井的留学生,也和她一样,出身在制茶的人家。她曾经以为,自己和他之间的相知相惜,会像冷水泡茶一般,慢慢浓,慢慢醇厚,慢慢释放自然的芳香,经久不散。

然而,连一句话的交代都没有,他撤离得干干净净。

办公室里寂静得尴尬,史大峪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没话找话:“呃——那个,你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知道是我了。”

她点头。纽约虽然是个大都市,可华裔的圈子毕竟有限。她苦笑,喝了一口茶:“你的‘重回伊甸’这么有名,要追踪打听这家影楼老板的近况,并不是难事。”

追踪打听?史大峪又是一愣。突然间有点儿反应过来,她独自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那是怎样一种关注,怎样一种“真的”感情。心里更加不安,他嗫嚅着解释:“我也试图再添加你的微信号,可是找不到了。”

可见你并没有真心要找,王瑾文在心里叹口气,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你心里肯定在骂我虚伪,”史大峪读出了她的思想,无奈地苦笑。


但他是真的回头去找过她,因为他真的后悔了。

“重回伊甸”得以顺利开张,和投资人的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当陈老爷子答应资助他的时候,史大峪不仅感激他,更感激上苍。有人嘴上说他相信你的能力是一回事,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银来相信你,那又是一回事。等到陈家的外孙女向他抛来橄榄枝,史大峪更加坚定地相信,如果自己命中有“贵人”,那一定是陈老爷子无疑。

陈家从香港移民到纽约,已经好几辈子了。娶了陈家这个小姐,不仅是娶了个老婆,更是一脚踏进了陈家庞大的社会关系网,和雄厚的资本圈啊!而且,陈家小姐并不是霸道刁蛮,那是一个从小被当作公主养大,却没有一点“公主病”的女子。她总是披着一头乌黑直发,脸上白皙细嫩的皮肤吹弹得破,端正精致的五官,配着尖尖的小下巴,说话做事都温柔得不像话。除了不会喝茶这一点之外,她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活生生的林妹妹,让史大峪一见就惊艳了,哪里还经得住她的主动追击?!

她不喝茶,陈家上下也都没人喝茶,他们是早在移民到美国之前,就已经被洋化到骨子里的大家族。他们岂止不喝茶呢,他们也不用筷子,斗大的汉字认不得一箩筐。史大峪眼里的人间顶级美味,麻辣香锅,在他们看来是很不入流的吃法,不登大雅之堂;可他们又都无比强势地捍卫正宗华人的血统,严禁陈家子弟和“西人”通婚……世家大族规矩多,史大峪起先并不介意。成为陈家上门孙女婿的种种好处太显而易见,为此好好去遵守人家的老规矩,也是应该的。他史大峪从此戒掉麻辣香锅肯定不会死,错过了这天赐良缘,才是天理不容。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史大峪的事业、身份、婚姻都顺风顺水地扬帆起航了,运气好到简直让他难以适应。从小受无神论教育的他,甚至专程跑到纽约上州的静安佛寺,把如来佛祖、观音大士跪拜了一个遍,也没忘记顺便叩谢了几下自己的前世,那个肯定做过什么感天动地大功德的前世。

一个人喝着茶的时候,偶尔,他也有点儿小小的失落,他也想起过夕颜,想起和她之间虽然隔着空间的距离,却在乌龙茶和碧螺春的茶香交错里,那种一点隔膜都没有的心意相通。

但网络毕竟不是现实,文字也不是。那个旧微信账号一旦注销,只属于文字只属于网络的东西就不见了。曾经冲动过的感情,曾经起伏过的心境,像海市蜃楼,分明是亲眼看见过的,却可以消失得一无踪迹可寻。这是网恋的本质属性吧,史大峪倒也没有很切实地遗憾,归根到底,他不是艺术家,他只是一个商人。商人,就应该是理性而现实的,不需要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是的,他的确曾经以为自己是被上苍拣选的幸运儿,的确曾经心满意足地幸福过。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过短暂。因为他的太太,陈家那个敏感多情的公主,可以把她自己那张精致可爱的小脸深情款款地埋在他怀里,也可以搁在其他男人的大腿上。而且还可以用那一把始终甜美娇嗲的声音告诉他:“等到了该生孩子的时候,我肯定只为你怀孕,你是华人啊,我唯一的中国男人!”

至此,史大峪才终于明白,陈老爷子给他的钱,并不是要投资他的什么才华或者才能,只是给陈家的小公主买了一块遮羞布。


“无论如何,谢谢你那时候对我的鼓励,是我对不起你,”史大峪对王瑾文说,语气是真诚的。如果没有夕颜的坦率纯真,善解人意,他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当年失业加失恋的人生低谷。

“怪我没长好,不是你的错,”王瑾文给自己的杯中续上水,又轻轻抿了一口茶。

“不,不是……”史大峪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种找个合适地缝立刻钻进去的冲动。“真的是我的错,我真的知道错了……”

王瑾文长得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夕颜”一样,其实没那么重要。如果他不那么瞻前顾后,不那么急功近利,只跟着自己内心的感觉走,至少今天的他不用头顶着一大片绿油油的大草原,还不能也不敢脱身。

网络上,的确有很多东西是骗人的,是假的,但这不是网络的责任。现实生活里,也不见得样样都是真的。

“哪怕是这么好的茶,泡到第三、第四泡,也该换一杯了。”王瑾文突然坐直了身子,声音重新变得冷漠而疏远,欠身拿过桌上摊开的文件。“这里还有一些细节,我想再和您沟通一下。”

他们的谈话回到广告的摄制上来。可没过多久,就绕到彼此的生活近况,轮流提问,轮流作答。偶尔在敏感而不便深入的某一点不约而同地停住,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回到摄影和服装上来。两种话题反复交替,似乎是在编织着一个对现实严重不甘心的罗网。

“快六点钟了,我请你出去吃晚饭吧,”史大峪终于说。

“去‘麻辣空间’?!”王瑾文笑着站起来,略带嘲讽地迎视着他的目光。“那家餐馆,我后来去过。”

史大峪心里的歉疚在扩散:“不去那儿也行,你喜欢吃什么,随便挑!”

“不了,”王瑾文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下的茶。为这一次见面,她酝酿了三年。现在见到他了,却发现所有关于他的牵挂、怨恨,都释然了,心里非常平静。“要谈的都已经谈完,我该走了。”

“呃——那我送送你!”史大峪也站起来。他从她脸上看出了一种情绪,从此不会再与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的那种情绪。

“不必了,”王瑾文回身,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坦白而镇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可以原谅你了。”

她的手干爽温热,史大峪的则又冷又湿,两只完全陌生的手就这样握在一起,两个人都追悼什么似地低着头,然后,王瑾文率先把手抽出来,掉头转身走了。

当初,他陷在失业加失恋的人生低谷,是她用她的坦率、纯真拧成一股善解人意的绳子,将他拖出了那个泥沼。如今,他已落入事业与婚姻的双重陷阱,根本无力自拔,而这个曾经真正不讲条件,不求回报地爱过他的女人,已被他失落在人海里。

史大峪默默地坐着抽完了一支烟。然后起身,将自己杯中的,和刚才王瑾文喝过的茶,连水带渣一起到进水池,那茶残留的吓煞人的香,兀自在空气中缭绕不散,仿佛在说着,生活真的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复杂,幸福也很简单,有时甚至如散落在路边的金币,只可惜人们鼓不起勇气弯腰去捡,因为他们受过的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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