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方面看三國對壘:東吳完敗,西蜀略輸一籌,曹魏完勝

中國人最經受不住傳說所帶來的衝擊。如果傳說帶有戲劇性和感官的刺激性的話那就會演化成一種千古的愛憎。但是,故事越是帶有戲劇性和刺激性離真實性也會越來越遠。所以很多千古愛憎仔細看來其實都疑點重重,這樣一想其實還挺令人心悸。

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如果加入了諸葛亮的名字,那絕對是不能想象的。同理;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如果少了曹操的名字,那也是絕對不能想象的。

我們在這裏來一個奇妙的設想,如果魏蜀吳三國對壘不是從軍事上來看,而是從文學上來一較高下,那勝負將會如何?

最先出局的應該是處在東邊的長江流域的東吳集團。東吳集團中的骨幹是一批年輕的精英,英姿颯爽:周公瑾全面指揮赤壁之戰擊敗曹軍時,只有三十歲;陸伯言火燒連營七百里,在夷陵之戰大破蜀軍時,也只有三十歲而已。清代的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論述道,三國鼎立,曹操所布控的是一種權術的組合,劉備所張羅的是一種性情的組合,孫權所帶領的是一種意氣的組合。我們在此循着這種眼光來看,當時孫權手下的年輕人的確是意氣風發。而這樣的年輕軍人每天都在追求着在硝煙號角里的瀟灑形象,他們就完全不屑於去吟詩賦文。他們的這種心態也深刻地影響着上層社會的整體氛圍,所以,在孫吳集團中並沒有出現在今天值得我們一談的文化現象。雖然從經濟上來看,東吳地區的農桑經濟相比之下非常突出,航運事業也十分發達;但經濟和軍事相同,它們只能說是會影響文化,而都不能直通文化。

而對於西邊的劉備所領導的西蜀集團,本來我們是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希望的。但是,諸葛亮的兩篇軍事文件卻改變了這種局面。一篇是從宏觀的角度來分析軍事形勢,叫《隆中對》;一篇是在出徵之前的政治囑託,叫《出師表》。

《隆中對》的文學價值在於對當時亂世的發展作出了清晰的梳理。注意,清晰並不代表就會有文學價值。但是,在這種大亂世的背景下寫下的大清晰讀來就會有一種酣暢淋漓的邏輯快感,當這種邏輯快感轉化爲了氣勢和結構,那麼文學性也就出來了。

相比之下,《出師表》的文學價值就要高出許多。《出師表》的文學價值首先便來自於文章背後涵蓋的所有人際關係整體的背景。諸葛亮從二十六歲左右出山輔佐劉備;到寫《出師表》時已經是四十六歲,正好已經整整二十年。這時劉備已逝,留給諸葛亮的是一個爛攤子般的政治殘局和一個懦弱無能的兒子。劉備遺囑中曾說過,如果兒子劉禪實在無用,諸葛亮可以選擇“自取”最高的權位。但諸葛亮並沒有這樣做,而是繼續領兵征伐。這一次的征討前他覺得勝負難料、生死難卜,所以他有必要對劉備的兒子好好囑託一番。爲了表明自己的話語權,還要把自己和劉備的關係拿出來說一說,一說,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

這樣的一個情景便是一個好文章的由來,感情基礎有了,此時下筆就是真情流露,就會寫得情真意切而不是流於辭藻,像韓愈《祭十二郎文》便是如此。《出師表》的文章開頭便利落指出當前局勢之危急——“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黜,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在文章的中間,論述由軍事形勢轉移到個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而在文章的末尾更是令人動容——“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這樣的一篇文章很容易引起共情,美學效能出來了,當然能流傳下去。

除去《三國演義》小說形象中的諸葛亮不談,歷史上真實的諸葛亮在千百年來一直被傳頌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爲這篇《出師表》。歷史上比他更有文學天賦且軍事才能突出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但卻都沒有留下這樣深刻的文化印記,所以他們都退出了人們的記憶。而只要有了這樣的一種文化印記的烙印在身上,即使是一次失敗的行動,也會使得後世的一代代具有英雄情懷的人產生共鳴。老杜詩中所寫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便形容的是這樣一種感覺。當然,杜甫一加持,《出師表》的文學地位也就更加鞏固了。

接下來就是北邊的曹魏集團了。不管人們給了《出師表》以多高的評價,不管人們因爲這篇《出師表》而對諸葛亮產生了多大的好感,單從文學地位上來論,曹操要比諸葛亮高出了太多太多。

同樣是在戰局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幾首詩已經足以使他成爲歷史上一流的文學家,而諸葛亮卻不行。前面已經說過,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少了曹操是不能想象的,加入了諸葛亮也是不能想象的。

那麼曹操在文學上到底高於諸葛亮什麼地方呢?

高就高在生命的格局。

諸葛亮在文學上所表達的是君臣之情,而曹操不一樣,曹操在文學上所表達的是天地與生命。

曹操顯然非常鄙視那種陣前落淚。他眼前的天地是這樣的:

他眼中的生命是這樣的:

他心中的宇宙是這樣的:

一個人可以隱藏和僞裝自己的行爲動機,但是卻無法僞裝自己的生命格調。在我看來,諸葛亮的《出師表》和嵇康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都帶有一種表演給旁人看的性質和意味在裏面。而相比之下,曹操的詩作傳達出來了一個身陷亂世卻心在浩蕩宇宙中的強大生命。這是無可模仿也無可掩飾的生命格局。

曹操和諸葛亮起草的那些軍事文件不同,他是把詩當作真正的詩來寫的。而他又與歷來的那些詩人不同,他寫詩不帶有任何附庸風雅的嫌疑。這就是說,他有着非常充分的一種文化自覺。

而他所表述的又是宏大的話語,這很容易流於空洞,像漢代揚雄所作的一些賦。但是他卻把生命與宇宙觀完美地融入其中,使人讀來只覺氣勢磅礴。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曹魏集團已經完勝,更不用說,曹操的後面還站着“建安七子”以及他的兩個兒子,曹丕與曹植,這些都是文化巨匠。

中國的歷史刻畫特別是在三國階段顯示出了一種“臉譜化”的傾向,人們普遍地喜歡《三國演義》大過《三國志》和《晉書》。歷史上批判曹操的人喜歡以曹操“斷絕漢統”爲由,這簡直是令人噴飯。從前面的介紹和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僅憑着他的那些詩,他就足以被稱爲是一個合格的漢文化的繼承者。有意思,如果批判曹操的由頭是因爲他“斷絕漢統”,如果他們所說的“漢統”指的是漢朝的皇族血統;那麼我在這裏想問一下,漢朝本身又斷絕了什麼朝、什麼統?再往前說呢?再往後說呢?

倘若我們從文學角度來對比三國之勢的話,毫無疑問,東吳首先出局,巴蜀居中,曹魏完勝。文學從自發到自覺的雛形已經在此形成。而這種自覺只有北邊的曹魏集團做到了,並且做得很成功。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淨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只有文學以它特有的韌性和頑強的生命力超越浩蕩的時間留存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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