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終於駛離了令人暈眩迷離的漆黑隧道，但卻如利劍一般刺向了黝黑的天空。他睜開雙眼，身邊的物象走馬燈似的一頁頁翻過。視覺上的重複乏味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驟然響起的來電鈴聲卻迅速遣退了他的睏意。
是老陸打來的。
剛接通電話，老陸獨特的油腔滑調便在耳邊炸了開來：“知道你喜歡清靜，也是那麼大人了，但畢竟一起住了這麼久，問一句‘還順利吧’總不過分吧？”
陳景行本就很容易暈車，長久的高鐵旅程中，他還能清醒着就已經是萬分不易了，此時此刻就更加沒什麼回答的心思，淡淡地應了聲，言語間暗示着老陸趕緊閉嘴：“今天週一。”
“我知道啊，這才能體現出我對你的關懷啊。工作時間如此繁忙，還不忘給自己合租的室友打通電話，問問他的平安……”陸崢悠閒地躺在大牀上，翹着的二郎腿時不時抖兩下，顯示出無比愜意的快樂。
“停。”他早猜出老陸肯定又翹班，給自己放假了。光是說話時忍不住上揚的語調就不止一次地出賣了他。可是他卻沒什麼搭腔的心思，一來是身體的不適，二來……再過不到半小時，就得回到那個有他在的小城市了。
他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複雜，似乎有所期待，似乎很膽怯，似乎很抗拒，似乎又暗自雀躍。但是他卻只能在心裏默默以“近鄉情怯”來緩解自己的壓抑，如此糾結而矯情的狀態中，他的語氣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兒去，口中冷冰冰地扔出四個大字：“有事就說。”
“你那兒還有那啥沒？我女朋友今晚要來，可是我剛翻了翻牀，發現我平日裏的，用完了。咱這附近也少見到買這個的，我就去翻了翻你房間，看見你牀頭櫃裏有串鑰匙，我怕你是忘了帶，就給你寄去了。”
“鑰匙？”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落下了什麼，只好問道，“具體在哪兒找到的？”
陸崢有些遲疑，似乎是在準備如何措辭，連不停晃動的腳也停了下來：“就在一個包裝挺不錯的禮盒裏。上面還掛着一個U盤，不過我啥也沒看啊。”
“哦。”他還是十分疑惑，腦海中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可是讓老陸繼續描述，他又實在懶得聽，只好換個角度繼續聊下去，“那你是從哪裏知道我的地址？”
“我不知道啊。之前打你電話你也沒接，我看到禮盒裏面有一張賀卡，好像寫着你們學校，G省盧城第一高級中學，我就寄到那兒去了，估計後天就能收到。”陸崢沒有聽見想象中的生氣或者帶着隔閡的客氣，心情不由得放鬆了下來，“你要是平安到達了，記得也發條信息給我哈。”
“嗯。”他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所以，套套……只是個藉口吧。”
“當然了……我怎麼會少……”老陸嘿嘿一笑，正要炫耀着自己的未雨綢繆，便聽見陳景行掛斷了電話，只好不屑地切了一聲，二郎腿繼續抖了起來。
事實上，任他如何翻來覆去地想，他仍沒有任何關於那個奇怪禮盒的印象。大概也只能在收到時，看到了模樣，纔會有相關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裏面了。
他正打算閉目養神，高鐵的速度卻明顯地慢了下來，他往窗外看去，車窗外的景物也由一片模糊的色彩變爲了清晰的圖景。高聳入雲的大廈一下子呈現在面前，讓他有些陌生，以至於他第一時間看到的，不是近在眼前的繁華喧囂，而是五六年前，這個城市還被各處施工土地環繞，毫無生氣和美感的模樣。
他停留在原地，一時還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安置這個夜晚。自從上大學以來，他就從沒回來過，現在茫茫然環顧四周，更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手機卻意外地響了起來。
那個人的電話號碼也映在了他的眼睛裏。
他長舒了一口氣，忍不住摳了摳頭髮，又深吸了一口氣，才接了起來：“榆木腦袋……”他直到自己坐上返程的高鐵，也不能理解當時的自己竟然會說出這個早被遺忘到九霄雲外的外號。[小東1]
“哈，小哭包，你還記得我啊。”黃曾榆一愣，爽朗地笑了一聲，可這種熟稔而親切的稱呼沒有帶來熟人之間的親暱，反而將兩人帶入到尷尬的沉默中，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開口，“你知道石宛靈的婚禮吧？”
“嗯。這週三。”陳景行想盡可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聽到電話那頭略有些沙啞的熟悉聲音，整個人便忍不住緊張起來，不停地吞噎口水，握着電話的手竟然也會有些微微顫抖。他只能在心裏暗暗責怪高鐵站裏，這明顯偏低的氣溫，讓只穿着一件薄T恤、從南國一路向北回家的他感受到了切膚的寒意。
“就在盧城飯店。”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歡快，但又讓人分辨不清這是來自東道主的客套，還是老同學間的寒暄，“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接你吧。”
他本能地想以一種儘可能客氣的方式婉拒他，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喜悅的意味：“我剛下高鐵……”他嚇了一跳，連忙住嘴卻爲時已晚。
“市區？”黃曾榆幾乎也是下意識地問，而理智的思考還停留在景行竟然已經回到了盧城的震驚中。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更是想也沒想就迫切地說道：“那我來接你！等我！我就在市中心的大十字廣場。”
直到掛斷了電話，陳景行才勉強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
快逃！離開這！就趁現在！
他在一種令人費解的惶恐不安中，伸手攔下一輛的士，剛坐穩便迅速催促師傅離開，連頭也不敢回。等到司機師傅詫異地驅車竄入高樓林立的城市裏，他才掏出手機，通過電話號碼，找到了他的微信，向他發出了添加好友的信息。
幾乎只在一分鐘後，榆木腦袋便爽快地通過了，還發來一條語音：“怎麼了？”
“我家裏有點事，下次我去找你。”他剛打好字，便覺得這樣實在太過客套，便改成：“我被家裏人接走了，咱們下次再約。”可當他無聲念着時，又覺得這樣過分親暱了，又改：“我家裏人來接我了，下一回再聚吧。”
正要發過去，那個人又發來了一條語音：“是不是家裏人來接你了？”
“榆木腦袋似乎還是那個榆木腦袋，又似乎變聰明瞭。”他心裏不知道黃曾榆是真的這樣相信，還是爲了緩解他尷尬遞來一個臺階。儘管他的神情裏已然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傷感，但仍然回覆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嗯”。
“那明天……等你休息好，有精神再說。”他剛聽完，信息便被撤回了。
黃曾榆重新發了條“坐了很久的高鐵，是要好好休息一會兒。你本來就暈車，身體不好受吧”，他的聲音地驀地一沉，本就帶點沙啞的嗓子竟有了幾分失落的意味，只憑藉着快樂的精神讓他聽上去不怎麼難過。
“他記得。”景行這麼想着，不免愣住了好一會兒，纔回了條：“嗯。先休息。”
榆木腦袋再沒有發來信息。他也木然地坐在座椅上，看着就在視線裏的恢宏建築，脫口而出：“就去錦江大酒店吧，還是在大十字那邊？”
“對！”出租車師傅笑了一聲，靜靜地等待着漫長的紅燈，自來熟地和他聊起來：“你這是剛從外地回來？”
“嗯。”他閉上雙目養神，可是師傅卻好像遠沒有要停下聊天的意思：“看你慌慌張張的攔車，又什麼地方都不講就讓我開，是遇到什麼事情了？”
“沒。”出於禮貌，他還是回答着師傅的話。
師傅似乎完全沒有被他的冷淡影響到，依舊滔滔不絕地說着，“幸好你遇到的是我，有一些司機啊，專門宰你們這種外地回來的，不熟悉盧城了，就帶着你們到處亂轉……”
“轉一下也成。”他盯着即將變化的紅燈，似乎想起了什麼，睜開雙眼，拍了拍師傅的肩膀，“先帶我去一趟盧中吧。”
“盧中？”師傅看了看手錶，又擡頭看看紅綠燈，“這已經九點半了，盧中又搬到了山郊，來回一趟可是折騰……”
他望向猶疑的師傅，有些不自在地解釋，“實在不行我就加錢。”
師傅果斷地決定了，在綠燈亮起的時刻，熟練地駛向路口，拐一個彎，又和他熟稔地聊了起來，“這倒不是錢的事兒。酒店離學校太遠了，又這麼晚，我也想早點下班啊。”
“哦。”他從後座望向明晃晃的紅燈，似乎被扼住了喉嚨，突然間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好一會兒才從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中緩和，慢悠悠地合上雙眼。待黃燈閃過，車往隱匿在一片黑暗中的盧中駛去。
“我估計等我們趕到，我女兒也快要下課了，不介意我接一下她吧。”師傅說話的語氣明顯慢了下來。
“好。”他說完，往窗邊挪了挪，往窗外那個逐漸熟悉起來的景緻望去。
隨着盧中的搬遷，從市區到盧中的路上也逐漸開發了起來，雖然似乎還是密不見天的樹林爲多，但是比之他們那個時候的荒無人煙，眼前的幾點燈火還是多多少少帶着些暖意。
幾乎掐準了十點的時候，出租車停在了盧中的正大門。鈴聲響過，景行不由得揚起嘴角，還記得他們唸書的時候，學校裏走讀生和住校生的放學時間不一致，他們便偷偷假冒走讀生的身份，跑到城區喫喫喝喝玩玩鬧鬧，優哉悠哉地過了半個學期纔在家長會上被識破，各自寫了近3000字的檢查。
眼見着從盧中逐漸傳來了學生的喧譁聲，他慢悠悠地走到了門衛室。幸好，雖然已經有整整九年沒回過學校，這些保安叔叔卻還是熟悉的樣子。甚至其中還有一個保安叔叔認出了他：“你是那個假冒走讀生的！”
“對。”他有些意外地微笑着，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能給叔叔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連自己爲何而來都沒有說。
那個保安叔叔爽朗地笑了幾聲，主動詢問道：“我看你也有好久沒回來了，有什麼事？”
他這纔想起正事：“我朋友給我寄了個包裹，因爲不知道我的地址，就寄來學校了，估計後天到。”
“行，那到時候我幫你簽收，你記得來拿就好。”
“嗯。多謝叔。”他說完，便回到了出租車旁，只是心裏卻還想着這件事。一晃那麼多年沒回來，這裏竟然還有記得他的人。不過也難免，畢竟當年假冒走讀生這件事可是好有一陣轟動。可惜的是，他來不及繼續回憶往事，便見到一個個子比他還高的、稚氣未脫的女生朝他們這邊走來。
那女生剛一上車，司機師傅就忍不住嘮叨起來：“本來想着你在學校不方便，但是剛好這個人也要來，就順路帶你回去，也陪你老媽過一下生日。”
“好。”女生似乎全然沒有這個年紀的浮躁和不耐煩，很乖順地和爸爸說着話，還回頭看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他禮貌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些什麼。
因爲有女兒在身邊，師傅的聲音充滿了歡快的氣息，他女兒卻很少說話，只是恬靜地笑着，可即便如此，車裏的氛圍也無比輕鬆，甚至連這晦暗不明的路也通曉了人的快樂。一路綠燈，暢通無阻。他順利地在錦江大酒店開好房間，洗了個熱水澡，終於可以將奔波了一天的身體往牀上一扔，好好休憩。
即將睡眠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是極遼遠深邃的天空，如瀑的墨色在輝煌的燈火中反而顯示出沉寂與靜謐。
他彷彿沉浸在這樣的安寧中，連時間都罔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