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跡】我們即將在這裏相遇 #1

“跑!”

他很清楚地聽見尖銳刺耳的喊聲逐漸衰弱下去,與錯雜慌亂的腳步聲一同消失在很遠的地方。這似乎是一種安全的預兆,但他仍然緊緊地蜷縮着身子,貼着冰涼的地面瑟瑟發抖,用雙手箍緊瘦小的身體,或者是身體上的疼痛還遠沒有散去,或者是不可名狀的直覺告訴他還不可以鬆懈。

他覺得渾身發冷。搖曳不定的燈光發出吱吱呀呀的嗚咽聲,炫目的光芒明晃晃地劃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睜着,卻是空洞的,彷彿從他的瞳孔裏你再看不出什麼人的氣息。周圍的聲音已經消散了許久,他的臉色才終於緩和下來,目光也逐漸聚焦到了周身的世界。這裏是空蕩蕩的,所以間歇傳出的微弱水滴聲才得以發出轟炸機般的蜂鳴,狡黠地刺破他的耳朵,狠狠地撲向他的心臟。

這應該是個廢棄的廁所。他站直了身,緊貼在牆壁上,冷眼看着地上的麻袋,不無嘲諷地心想道:“原來他們也會有所忌憚嗎?”年久失修的燈發出黃色的光線,灼人雙目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大概也是因爲外面也正下着鵝毛大雪,廁所裏幾乎沒有一個角落可以躲過寒風。對面的鏡子被砸開細長恐怖的裂紋,他一臉平靜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破碎的面孔浮現在眼前,不知道是慶幸還是無奈地沉了一口氣,打算離開這個地方。

“很久沒做這樣的夢了。”他從週日的下午覺睡醒,身體卻好像還在迷濛的夢裏,意識也茫然不知所措,吶吶自語。

關於這天,倘若回想起來,他也許會忘掉這個稀奇古怪的夢,但必能清楚記得,在這半夢半醒之間,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這通電話會攪翻他平靜如水的生活,把他從忙碌的無爲拽回一個痛苦與快樂交織的世界。

只是這個時候的他,對此還一無所知,只是平靜地接起電話:“喂?”

“陳景行?”他聽見一個清亮的女聲,似乎和記憶裏的某個聲音產生了聯繫,以至於他心底迅速確定了這是個他認識的人。

可是長久地與過往割裂之後,他誠然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想起這個人究竟是誰,只能問道:“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呀?”電話那頭的女生似乎完全不介意他忘記了自己,還爽朗地笑了幾聲,拿他打趣,“沒想到,不過是短短五六年,咱們這位聲名遠揚的大才子,記性變差了很多呢。”

“我的高中同學。”他在心裏得出結論,卻沒有說出來,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期待着對方給出更多的信息。

“不說閒話了,我石宛靈,我下個星期三就結婚了,你要不要來?”女生很直接乾脆地表明身份、也開門見山地說出意圖,讓他的“解謎遊戲”無意中被劇透得一乾二淨。

他有些掃興,轉頭看了眼牀頭櫃上的日曆,下週的確完全空閒。畢竟之前爲了趕一個項目,整組人馬忙裏忙外近乎一個月,到後來連PM自己都從早上九點忙到晚上十一點。因爲最後的成果很不錯,項目組又恰好暫時沒有新的業務,經理便給他們這一組都放了一週長假,作爲補償與獎勵。

可是他並不想去,他一貫討厭舟車勞頓,更何況,石宛靈已經是個很遙遠的、近乎陌生的名字了。他甚至都沒辦法在聽到她聲音的第一刻想起她,這樣的生疏自然加強了他拒絕的念頭,但是他一時卻想不到什麼拒絕的藉口,畢竟在高三之後,這還是頭一回有盧城的同學聯繫自己。

“來吧,老同學!”良久的沉默毫不客氣地顯示出冷漠與疏離。大概也因爲這,她的語氣顯然不如之前那樣輕快活潑,“我……我們太久沒見過了,如果有空的話,就來聚聚吧。”

然而他完全沒被石宛靈流露的淡淡傷感所感染,反而在心裏繼續盤算着如何更好地措辭,好對這位已經遠談不上熟悉的“朋友”禮貌回絕。

就在這時,她彷彿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這也是黃曾榆的意思。”

他一時怔住了。

“好”這個字鬼使神差地從他嘴裏溜了出來。

當他回神想到自己說了些什麼的時候,那一頭已然掛斷了電話。在某個衝動的念頭的催使下,他幾乎立刻要給石宛靈撥過去,告訴她,自己下週還有事要忙,告訴她,他來不了。可是他到底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握着手機發呆。

黃曾榆?黃曾榆的意思?黃曾榆的意思是什麼呢?是要我去石宛靈的婚禮,還是因爲我們太久沒見過,要大家聚一下呢?不管他的意思究竟是什麼,他和石宛靈之間是什麼關係呢?爲什麼要石宛靈來告訴我,這也是黃曾榆的意思?

難道是他們兩個的婚禮嗎?

他的思緒在這裏戛然而止。他爲自己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感到費解,卻又不斷從過往的回憶中去搜集這種情況成立的可能性。可等到了婚禮的現場,看到黃曾榆穿着整潔的西裝,身姿挺拔地跟在石宛靈身旁,從他眼中匆匆跑過,他的心裏還是不由得生出幾分訝異。

當然,此時的陳景行還很愜意地賴在牀上,決定了隨遇而安,眼下的消遣就成了頭等大事。他閉上眼睛,優哉悠哉地想着今夜是去看一場輕鬆愉快的脫口秀,還是去昏暗的酒吧小酌幾杯。

可當他起身下牀時,卻瞥見了書桌上那本還未拆封的《春雪》,是三島由紀夫寫的,更是和那個人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送給自己的。他立時走過去,坐在桌子前,將書的塑膠薄膜撕開,把書拿起來,抖了兩下,翻過幾回,將書又放在桌子上。腦海裏突然出現了某個電影的情節:女主角抱着書,書裏夾着一張明信片,明信片背後是她的肖像,她的肖像則是一個男孩子全部的心事。

他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會想到這樣的畫面?而且,這本書連塑膠薄膜都沒撕開,怎麼可能藏得有什麼心思?可他還是翻開了書,頗有幾分認真地看着。

時間緩慢平和地度過。直到聽見外面傳來關門聲,他才匆匆合上書卷,從房間裏跑了出去。合租的室友一身酒氣地回來了,睡倒在米灰色的沙發上,全然失去了意識的模樣。他有些疲憊地搖了搖頭,去老陸的房間拿了一牀薄被給他蓋好,便回身進了自己的臥室。他低頭看了眼手錶,已經快十點了。這兩個小時原來過得這樣快。幸好老陸回來了,他才得以從松枝清顯的世界裏抽身。

時候不早了,也該收拾東西。週一出發,週五就回來,早去早回,也方便調整狀態。買好了票,準備了兩套衣服,隨手把包放在門口,他才得空休息了幾分鐘。可是精力渙散了,肚子也跟着叫了起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甚至還沒喫晚飯。

他於是走出門去,尋思在樓下找個小餐館應付一下,卻看到老陸已經坐在了沙發上,一言不發地低着頭。

“你要出去?”

他本以爲老陸睡着了,正躡手躡腳往門口走,就聽見身後傳來了那厚實的嗓音,陳景行便回過頭,隨口問道:“醒了?”

那個壯實的身影卻沒有吭聲。

他覺得奇怪,停住腳步,打量了他幾眼,不確定地問道:“老陸?”

“聽、見、了。”老陸應聲長吐了一口氣,睏倦地蹦出幾個字,終於擡頭看向他,打了個哈欠,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你要去幹嘛啊?臭小子!”

“夜宵。”

“一起啊。”老陸說着,從沙發上彈起來,順手攬着他的肩膀,擁着他往門口走去,“喫喝玩樂這種事,竟然都不知道拉上我?”

說起來,陳景行和陸崢還是在網上認識的。約莫兩年前,老陸在找人一起合租,陳景行那一陣從大學畢業,決心在廣州打拼,它不是本地人,當然需要個暫時的住所,便主動打了招呼。二人相談甚歡,不久發現竟是同一個大學的,更是越聊越投機,沒幾天工夫,陳景行就搬了進來。

不知不覺,已經認識快兩年了。陸崢也剛好只比陳景行大兩歲,但就是這區區的兩歲,讓陸崢總是有些倚老賣老地叫他臭小子,陳景行心裏其實並不高興,但也從不發作,平日裏只喊他老陸。

“你明天就走?”老陸停下了手裏的啤酒,擡頭盯着他。

陳景行被他盯着,總感覺渾身不自在,但是自己又不想多解釋什麼,“嗯”了一聲,就沒再多說些什麼。

老陸卻好像被打開了話匣子,語氣中竟然有些莫名的興奮:“對了,只知道你小子是在G省,還不知道哪個市呢!”

“盧城。”陳景行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了。

老陸當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停頓,並且還很敏銳地拋出了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遲疑了!有故事?”

“算是吧。”他很坦然地回答了,卻並不多解釋什麼。

“說來聽聽!”

老陸的建議沒有得到迴應,就只好問起另一件事:“怎麼突然想着要回去呢?”

“老同學結婚。”他的語氣不算熱絡。雖然和老陸在一起住了兩年,但是他從沒有和他聊起過這些,既然從前也沒有提起過,現在又何必開始呢?然而一口悶酒灌進肚子,他又按捺不住地補充道,“大概也不只是因爲這。”

“是太久沒見過父母了吧。和你也一起住了兩年,還從沒見過你春節回一趟老家,這次去就多待上一會兒,不過公司那邊……”老陸伸出筷子夾起才上桌的扇貝,兩指捏住貝殼,筷子一卷,輕鬆夾起鮮嫩的肉柱,又蘸一蘸香辣的醬料,喫進嘴裏,是味道鮮美,回味無窮,好一陣兒沒開口說話。

他又一杯悶酒下肚,看着這個素來故作沉穩的師兄,竟然也有了這麼稚氣的舉動,不免有些失笑:“你又不是第一次吃了,怎麼像一副沒喫過的樣子。”

老陸嘿嘿一笑,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才接着說:“我從高中就來到這個城市,一直呆到現在。海濱城市嘛,扇貝這玩意兒,是不算新鮮,可我就是喫不膩。習慣了。”

“話……話裏有……話?”陳景行但凡和人聚餐,絕不喝酒,連啤酒都不沾,因此沒少被領導同事同學調侃。可現在是連着三杯白的下肚,他也說不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興致。臉上已經泛起火燒似的紅暈,皺起眉頭,說起話也不清不楚的。

“就算是吧。”老陸沒有否認,坐直了身體,又夾起一枚扇貝,沒喫,只是放在自己面前的小餐盤上,不慌不忙地說道。

“你啊你啊……”他難得底氣十足地、近乎喊了出來,可語氣旋即又弱了下來,“那麼多年沒見,也不知道聯繫我。”

“誰?”老陸被這突如其來的呼喊嚇了一跳,在好奇心的驅動下,仍不住連忙追問道,“誰不聯繫你?你回去是要見他?”

可是陳景行早已經熟睡過去,沒再吭聲。

“這臭小子!”陸崢有些好笑,這臭小子喝不了酒倒成了一件好事,醉成這樣,啥也說不出口了。

他倒了滿滿一小杯白酒,猛地灌進喉嚨裏,硬生生把嗆人的苦辣憋住,才往外頭望去,夜已深,街上的行人不多,車輛卻是止不住的來往。明晃晃的車燈映射下,他竟然覺得此時比白天還要熱鬧,一時興起,竟然還捻着空空的酒杯,和臭小子的杯子輕輕一碰,輕聲道:

“那就祝你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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