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菱角
原以爲中秋相遇，今年便不再相見。誰知不足一月，竟然與它再度相逢。
上週五中午，回老家參加武軍同學之子慶勝的婚禮。告別時他說，還在自家塘裏留了一片菱角沒采，只等我去。意外驚喜，正合我意！隨即約定，次日成行！
老家當塗，被謝朓譽爲“山水都”。山水，於詩人，多爲寄情言志，遣興抒懷，而在我等大衆百姓的眼中，山水則意味着給予、滋養，生存、生活。不是有句老話嘛，“靠山喫山，靠水喫水”。
菱，便是大自然賜予水鄉人的一道取之不盡、富有靈氣的美味。
菱的生命力極強，無需小心培育。春夏之交，去年沒采摘而掉入塘底的老菱角，便聽從時令的召喚，從淤泥裏發出嫩芽，繼而長成細長的主莖，頂着小小的菱角盤子，從水底往上伸展。在水下，它們儘量收縮、簡約，一旦抵達水面，便全力撐開，吸收陽光，霸佔“地盤”。要不了多少天，水面之上全是它們身影。
到了六月，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從菱葉的縫隙處盛開，襯着一塘一河的青綠，構成初夏水鄉特有的清新與旖旎。
轉眼七月，花兒落去，圓盤之下，結出果實。紅綠各色，大小不一，形狀多異。這個時節的菱角鮮嫩，最宜生喫。
《天龍八部》裏，段譽初遇阿碧時，她正唱着曲兒在採菱。見段公子長得帥，阿碧便用纖纖素手，剝了幾隻紅菱遞了過去。段譽喫下，笑道：“這紅菱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
那一刻，碧波之上盪漾的豈止是歌聲？那情境，至今憶起都令人心魂俱醉。可惜再版時，金老爺子將菱改成了藕，倒是失了前者的情趣、韻味。
舟主人不帥，沒有段譽福份，要喫菱角，只能自己游泳，踩着水摘。這可是個技術活。因爲菱角的莖又長又密，一旦被其纏身，容易溺水，好在舟主人水性尚可，從沒出過問題。
趁着午後人少，與幾個小夥伴，來到塘邊，脫去外衣，一個猛子扎向菱葉茂盛處。然後，浮出水面，雙腳踩水，翻開菱角盤子，摘一隻，在水裏擺一擺，剝開送入嘴中，那略帶生澀、水腥的甘香、清甜、爽脆，是水鄉人記憶中的特有味道。
到了農曆八月，菱角成熟，進入採摘季。“我們倆划着船兒採紅菱、呀採紅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就好像兩角菱從來不離分……” 採菱歌可以甜美，然而真實勞作，不僅不浪漫，還是件苦差事。
老家採菱不用船，而是乘坐一種直徑米半、深約五十公分的圓盆——zha（音乍）盆。因是平底、圓形，一般不易翻，但也不易划行。倘若掌握不了竅門，就只會在原地打轉，須左一下、右一下地划水，盆子方能忽右忽左地轉着前行。
通常，一隻盆只能坐一個人。坐進“郎”，就不能再載“妹”。初秋，太陽毒辣不減，頭上背上被炙烤得如同要着了火，從水面升騰的溼熱又直撲臉龐，令人窒息。諾大的池塘河溝，四周空無一人，那是多麼寂寞，我甚至猜測，那首《採紅菱》就是採菱人百無聊奈中，生造出來的意境。最受不了的是，蹲坐在盆中，一呆就是大半天，等到了岸邊，早已腿伸不直，腰直不起。採菱，於身體、與心靈，真是一種煎熬。
“秋日心容與，涉水望碧蓮。紫菱亦可採，試以緩愁年。”遇到荒年、物品匱乏，這樣的勞作雖然辛苦，但不得不去做，因爲菱角可以充填肚皮，或者換來其他，補貼家用。現在條件好了，喫穿不愁，採菱角更多是生活的點綴，喫菱角則是客在他鄉的如我諸人，愈久彌堅的鄉愁。
李漁說，世間唯有三種食物自己動手纔有趣味，那就是蟹、瓜子和菱角。但真動起手來，並不簡單。
依我看，江南人的靈氣，有一部分表現在喫菱角上。其他地方人要麼對這些長着硬殼硬角的傢伙敬而遠之，要麼直接用刀把將它們剁成兩段（半），摳出其肉，塞入嘴中。這種粗野行徑，爲我們所不恥。
老家人喫菱角，一律用嘴咬。哪怕是對付“馬菱角”（野菱角的一種），也必用嘴解其“武裝”，食之而後快。其實，也並不是所有的江南人都會喫“馬菱角”。當然，舟主人除外。
依我看，各種菱角中，就數“馬菱角”最香，但也最難下口。因爲它個頭小，四個刺又尖又長，且直挺挺地向外，張牙舞爪，十分囂張，稍不留意就會被刺扎破嘴。
喫“馬菱角”，不能急躁魯莽，不能正面強攻。先捉一隻在手，捏於眼前，一番觀察後，選準肚臍位置，斜成45度角下嘴，使那四根刺，一半在嘴裏，一半在牙外，適度用力嗑咬。如若把握得當，菱角半開，而刺與上顎、下脣，正處於將接未接之際，不會傷人。然後再個角度，在開口處後方，分別用力一擠，肉粒落入嘴中。方法得當，喫完肉，將殼一合，還能還原成一個原樣的“馬菱角”。至於味道，就不說了，誰喫誰知道。
文至尾聲，我忽然記起《聊齋志異》中一個故事，就叫《菱角》。講的是一個名叫菱角的女畫工，“發才掩額，而豐致娟然”，邂逅心上人，遭遇戰亂，兩人失散。雖歷盡艱險，仍信守承諾，終與心上人結爲眷屬。
書中的菱角，愛他人，忠貞不渝，而我對家鄉水中的菱角，雖隔數十年、距兩百里，同樣傾心如初見。
期待來年，我們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