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題帕三絕》|綵線難收面上珠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爲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清)曹雪芹《題帕三絕》


空空道人說,最初最初,在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那一株絳珠草決定隨赤霞宮神瑛侍者下凡之時,已打定主意要用一生的眼淚還報他的甘露之惠。然而神瑛侍者當初天天灌溉的殷勤,並沒有想到過日後的報答,更沒有料到這株仙草因自己灑下的那些水,才得以久延歲月,修成了女身,且“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所以一開始,“還債”乃黛玉的使命,寶玉卻懵然不知。他就是要在看過了湘雲的活潑佻達、寶釵的圓融簡靜、妙玉的孤高冷僻……才能明白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就是要經過了同閱《西廂》、同葬落花,經過了端午節分頒節禮、清虛觀偶得金麒麟……等等一系列周折變故,和黛玉好了又吵,吵了又好,磕磕碰碰無數次之後,才明白除她以外“舉世無談者”,終於在夢裏罵出來“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捱了打,被擡回怡紅院,家裏衆人陸續來探視。寶釵最先到,送來一丸特效藥。見豐腴美麗的寶姐姐“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被感動之餘,他清醒地攔着襲人,不要說說薛蟠如何如何的話,唯恐讓姐姐下不來臺。他到底是一個天性厚道良善的人,迴護“山中高士晶瑩雪”的體面出於禮貌,出於他慣常待人接物的態度。

到林妹妹出場,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恍惚看見她坐在身邊抽噎,“寶玉猶恐是夢”。——若不是心心念念記掛的人,怎麼明明在眼前了,還疑幻疑真?!而黛玉到向晚時分纔出現,“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顯然此前不知已經獨自哭了多久。他滿心憐惜不忍,反倒欠起身來責備她:天這麼熱,你又跑來做什麼?!我又不覺得痛,這副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的,你何必也當真?!

他是愛她的,否則不會將她的健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將她的悲泣看得比自己的傷痛還重。一撥撥來探視的人陸續來了,又陸續走了。寶玉喫過藥,又睡了一覺,再醒來已經很晚了,可他“心下記掛着黛玉,滿心裏要打發人去”。她先前爲迴避鳳姐匆匆走了,他到底不放心,知道她必定惦記自己,在那頭不會放心。她若是放不下心,今夜肯定睡不穩,明知她睡不穩,他如何能安生?所以天色再晚,他也不惜勞師動衆,先支使襲人到蘅蕪苑去借書,然後再叫晴雯去瀟湘館。

他和黛玉自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特別親厚,賈府上下盡人皆知,襲人更是直接目擊者。他要打發人去或者自己親自去找黛玉,無論在什麼時間爲了什麼事情,襲人都不至於大驚小怪,偏偏這一次他卻“只是怕襲人”。怕襲人什麼呢?怕她多嘴?怕她多心?怕她多事?恐怕都是,又都不全是。自太虛幻境神遊之後,襲人便和他有了身體上的親密關係。然而他並沒有愛上襲人,他甚至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最深最重的那一段心事。他不是“皮膚濫淫之蠢物”,而是神瑛侍者來到凡塵,他將與衆人之間的遠近、親疏以及情感關係的性質分得一清二楚。

晴雯代替“沒什麼可說的”寶玉,將“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送到瀟湘館,以爲寶玉無事生非,只怕又要惹得多愁多心的林妹妹不高興了。寶玉也不是沒有給過黛玉別的物件,比如北靜王贈賜的鶺鴒香珠串,那樣珍貴,還不是被她順手就擲在地上了?晴雯不懂得,這一次她送去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解贈”——將自己身上的東西解下來贈給對方,並非尋常的禮物往還,也不是情人之間尋常的信物相贈。寶玉的一番深意,讓冰雪聰明的黛玉也“着實細心搜求,”方纔領悟,“一時五內沸然炙起”,“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爬起來研墨蘸筆,在帕上題成這三首絕句。

手帕,本身有很多用途,可對於黛玉,最大的功用就是擦眼淚。他想要擦乾她的眼淚,她的詩句就全部以“淚”爲主題。第一首七言由兩個問句組成。“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爲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第一句看似疑問,實則是設問,卻爲誰?答案是現成的。儘管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儘管她生而爲人就爲了還淚,她也是血肉之軀,並非由海綿做成。她暗灑閒拋的淚水從來不是爲了自己,只是爲了他啊。爲他前世的恩惠,爲他今生的體恤,更爲他的情不自己,身不由主。她的這一層心思,他心裏再清楚不過,所以才送了這兩塊手帕來。半新不舊,帶着他的氣息他的溫度,要揩乾她眼中臉上的淚,撫平她心頭夢裏的驚懼不安。

這個生來“帶着玉”的人,是她命裏的剋星,早就被警告過此生不能靠近的。然而,命運也同時註定了“木石前盟”的必須兌現,註定了這一場遇見。和他在一起,她才終於發現,的確有一個人能和她契合如兩個齒輪,切切實實明白她千迴百轉的心思,哪怕世人都說她的極端敏感,極容易猜忌,極容易自疑,完全不可捉摸,不可理喻。還淚,是她在遙遠的前世裏單方面作出的決定,她並沒有指望今生的他會在乎。如果他不在乎,那麼即便她的眼淚在人間的歲月裏流成了河,也不會有這樣美麗的契合。然而他是在乎的。寶玉之愛她並沒有掩飾,直接間接的表白也不止一次兩次,哪怕她動不動對他冷嘲熱諷。

在捱打之前的第三十二回,黛玉又夾槍帶棒地諷刺寶玉心裏有別人的影子,寶玉只鄭重地交代她:“你放心”。然後又解釋“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聽了這番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儘管她避嫌先走,沒聽見寶玉緊接着喊出的“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但她本是個心如比干還多一竅,玲瓏剔透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從情竇初開的相互試探、相互猜疑,到相互理解、相互肯定,此時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最確定,也最明朗的階段。此刻手中這兩塊舊帕,無非是再次要她“放心”。她流下的那些眼淚,換得他深情如許,便不算枉費的了。今夜,至少今夜,在新的考驗新的磨折到來之前,她就應該是感動之餘踏實去睡一個安穩覺的了。

然而“焉得不傷悲”卻是反問,強調越是如此越發不能不傷悲。而且“拋珠滾玉只偷潸”,這樣無奈,這樣黯然,有淚還不能到他面前去流。

寶黛之間的感情之所以深厚,不僅僅因爲他們二人從小一處耳鬢廝磨,更因爲他們彼此相知。黛玉無疑很瞭解寶玉,瞭解他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瞭解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更瞭解在自己從天上掉下來讓他歡喜讓他憂之前,寶玉平生最大的恨事莫過於那塊“通靈寶玉”唯自己獨有,別的兄妹姐妹都無——他並沒有經歷過人生的什麼大風浪。他是一個天真的、任情任性的理想主義者,爲人多情有餘而剛強不足,善感有餘而果決不足。

“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花也好,筵也好,人也好,他的“只願”始終停留在“只願”的層面,期盼花常好月長圓人長久的好運某天能掉到自己頭上。他說:“我爲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着。”爲什麼不敢告訴人?爲什麼要掩着?因爲他頭上懸着長輩的威權、世俗的成見、“金玉良緣”的傳說……他雖貴爲榮國府衆星拱月的少主人,卻衝不破盤根錯節的一道道籬藩。

換言之,他說出了“你放心”這三個字,是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都傾注在她身上,希望她從此不要再哭,不要再生病,真心“只願”與她結一雙人間仙影。然而,在夢想之外的現實世界裏,他缺乏衝鋒陷陣的行動力,再美好的夢想都只能走向幻滅。

黛玉自幼喪母,繼而喪父,背井離鄉,雖有外祖母疼愛,終究寄人籬下。書裏說她與寶玉正相反,生平“喜散不喜聚”,其實她不過是太害怕曲終人散的清冷,“不喜” 聚實則是“不敢” 聚:“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然而四季輪迴,花開花謝,由不得她喜與不喜,只讓她在“花謝花飛飛滿天”之時,“手把花鋤偷灑淚”。正如愛情來了,她和他這一對前世的冤家註定要聚,甚至來不及讓她去思慮喜與不喜。而相愛不能相守,相知不能相伴,眼前這一聚的歡愛越動人心魄,將來無法避免的離散就越痛徹肺腑。

分明看見此刻握在手中的幸福有朝一日終將徹底失去,纔是一種刻骨的淒涼,刻骨的傷悲。她對寶玉的感情之依賴和對幻滅的疑懼緊密相連,互爲因果,心總是虛的,懸吊在半空晃來晃去,無法安穩,無法踏實。她害怕前路渺茫,害怕所有的海誓山盟終將歸於虛妄,更對自己所害怕的內容以及害怕本身無能爲力,於是只好哭。綵線難收面上珠,新啼痕壓舊啼痕,她的病終於不可避免地“一日重似一日”。

他並無靈丹妙藥可以救她,只好把自己賠上,也弄了一身的病。木石空有前盟,深情不見出路,她的眼淚本爲報恩,結果卻演變成他的蠱,他的毒。她以鬱結五內的纏綿不盡之意,來償還當日的甘露之惠,只想要爲她好,並未企圖禍害他。奈何世事竟是這般不肯如人意,她拋不開、放不下,還是隻能哭。鎮日拋珠滾玉,灑向碧紗窗外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千萬杆竹枝。

“湘江舊跡”,是娥皇、女英是泣舜的淚斑。二妃跋山涉水的追尋,不是出於怨,乃是因爲愛。情到深處,萬苦不辭,雖九死而不悔。淚盡之際投水而亡,二妃既是殉情,更是殉夫。黛玉從水中得其性命,住“瀟湘館”,號“瀟湘妃子”,在水中歷經人世悲歡,最後還往水中去,她求仁得仁,“湘江舊跡”是“木石前盟”的歸結。爲愛而生,爲愛而存在,淚流盡則夙願得償,肉身亡而其情不滅,如斑竹年年生春筍,萬古斑斑點點,都是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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