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筆記】散文創作|精讀《拜年》

作者:許道軍 

大年初二,回到了故鄉,我沒想到在村頭遇到了金印。其實,不應該說“我沒想到”,我如果在故鄉沒有離開的話,會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遇到他。金印如果能說話,或者能上網寫博客,發微信朋友圈,這句話應該由他來說,因爲我倒是多年沒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大約午飯前一刻,金印來到我家。他徑直走向堂屋,撲通一聲跪下,嘴裏“啊”“啊”。我大喫一驚,瞬間又明白,金印是給我們拜年來了。故鄉遇故人,金印憨笑如故,我亦大歡喜,但歡喜只是我感觸的一部分。

金印是啞巴,只會“啊”“啊”與人交流。他頭很大,個子矮小,反應遲鈍,很蠢笨的樣子,但雙眼卻清澈見底,瞭然無塵,見誰都歡喜。金印是我們家族的公親,我不確切記得該如何準確稱呼他,實際上,因爲他是啞巴的緣故,我們之間無須稱呼,反而省事。他母親是我們本家姑娘,我們這輩都叫她姑奶奶。多年前的一天,一個本家奶奶去世,姑奶奶路途迢迢的趕來奔喪。她從對面山上一路哭數下來,九曲迴腸,儀態萬方,逝者的行狀、功德與情誼盡在其中,令我們歎爲觀止。據說那是一種特別的儀式,失傳已久了。那天,金印是跟着姑奶奶來的,這也似乎是他唯一一次在初二之外的時間來的。但就是在那次,我們記得,金印還是捱打了。

我們小孩大都犯過金印同樣的錯誤,但結果完全不同。有一年初二,我跟着父親去湖北乘馬崗鄉細舅爹家拜年,看見堂屋香案上擺着香爐、磬等物件,忍不住上前敲了幾下,細舅爹立即對我怒目而視。午飯時,大夥還在在喝酒,我早早喫好了,百無聊賴,又用筷子敲碗。細舅爹把父親叫到了伙房,關上門,嘀咕半天。父親出來的時候,面紅耳赤,他拎着我的耳朵到一邊,做樣要揍我。我不怕父親,一個躲閃,全身而退,但也隱約知道,這些事似乎不該做。回家後,父親告訴我,敲碗等於敲磬,而敲磬,是請菩薩、神仙、先人或亡靈的,大約邀請他們議事或者享用貢品。無端敲磬,等於放他們的鴿子,是大不敬,是大不祥。怪不得那次,我敲一次磬,細舅爹就上一次香。 

金印因爲喫飯的時候敲碗,被姑爺一頓胖揍。當然,這算不了什麼,他捱打的事情有很多,最多的是因拜年、喫茶禮節,年年捱打,一直打到姑爺去世,他獨自一人來我故鄉拜年。

拜年分“真拜”和“假拜”兩種。“假拜”用於姑表姨表連襟以及朋親平輩之間,年輕人或還沒有孩子的成年人去獨自拜年,而主人也恰恰是平輩年輕人,或家裏沒有長輩,可以如此。往往人還未近院子,老遠就喊,老表老幾,給你拜年了。這個點,男主人大多同樣出去拜年,只有女主人在家。女主人趨步出來,高聲阻止:莫拜莫拜,來了就是年。拜年的人裝裝樣子,就勢一拱手:那就作一個發財揖!女主人笑眯眯回禮:發財發財,財神在你家!

“真拜”用於晚輩與長輩之間,比如初二外甥之於舅爺舅母,初三姑爺之於丈人丈娘,初四侄兒之於姑父姑母,初五姨侄之於姨夫姨娘,等等,客人要到長輩堂屋,在供有“祖宗昭穆神位”的香案前恭敬跪下,磕頭,高聲頌禱:舅爺舅娘丈爺丈娘姑父姑娘,給你們拜年了!長輩們假裝沒有看到晚輩進院,聽到拜年聲音時才歡天喜地的搶出內屋,一邊高聲說莫拜莫拜,來了就是年,一邊安然等着晚輩磕完頭然後扶起來,去伙房喝茶喫茶。如果晚輩有了孩子,“真拜”的任務就交給孩子了。還沒有進院門,就遠遠地催促孩子:快去,要真拜,真拜就給糖餅子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孩子問清親戚關係後,風一樣奔跑進屋,撲通跪倒,高聲將各個長輩逐一點名,大呼拜年。比如,我去細舅爹,也就是我父親的四舅舅家,是這樣喊的:細舅爹細舅奶三表叔三表嬸四表叔四表嬸五表姑,拜年啦!我在院子裏高聲一吆喝,就會有某個我具體辨識不清排行的表嬸出來招待。等看到有人從內屋出來後,父親再裝模作樣地喊細舅細舅娘給你們拜年啦。那個表嬸就會說,快莫拜快莫拜,來了就是年呀。哎呀,今年你們來這早!快進來烤火。因爲年齡相仿,輩分相同,她們就喜歡跟父親他們嬉笑打鬧,一邊說快莫拜快莫拜,一邊幾個人把外甥們——也就是她們的老表們——合力往地上按,要他們磕頭,“真拜”,此時就亂作一團,歡聲笑語。正月拜年,大人可以“真拜”,也可以“假拜”,但無論如何,小孩們是要真拜的,否則就會鬧笑話,比如有個小孩去自己舅舅家拜年,學着大人作了一個發財揖,成爲故鄉幾十年的經典笑話。

拜完年之後,下一個程序,是喫茶。“喫”茶,不是喝茶;“茶”是三茶六禮那個茶,也就是在喫飯前,給每一個客人端上一個大碗,上層是風乾的瘦肉,中層是肉糕,下層是肉餃。客人們入席後,女主人要高聲宣佈:茶是現時做的,不是喫剩的,乾淨,要喫完哈,不要回碗。當然,茶是不能真喫完的,正確的喫法是:客人挑幾根肉絲,一兩塊肉糕,兩三個水餃,喝一口湯,然後放下,說,我喫好了,都喫完了,這在禮儀上叫“回碗”。照例,女主人要大聲抱怨客人客氣,“做人家”;嫌做得不好喫;嫌湯裏沒有鹽。客人也要大聲辯護:都吃了,喫飽了,做得好,肉糕做得“真作”,水餃包得結實。賓主舞蹈完畢,皆大歡喜。

跟你想象的一樣,金印在拜年和喫茶禮儀上年年犯錯誤,要麼拜了“假年”,要麼喫光了“茶”,要麼因爲頭一年捱打,第二年一口不敢喫,因此他年年捱打。他鬧了一個笑話,一次,他把家家戶戶的端上的“茶”都喫光了,十幾家,十幾碗,一路下來,撐壞了肚子,拉了一褲襠,成爲笑柄。初二拜年,外甥爲大,可以坐上席,舅舅還要作陪,但因爲捱打的是金印,大家覺得習慣了,似乎這是拜年的一部分。

許多年過去,金印學會了包括正確的拜年和正確的喫茶喫飯全套禮儀。

姑父去世那一年,他是獨自來的,像一個老練而得體的紳士一樣,做完了全套的拜年動作。然而,當他學會這些禮儀的時候,時代已經變了,如今人人都拜假年了,時興羣發短信、羣發朋友圈拜年,即使親戚朋友登門拜訪,也是作一個發財揖完事,更沒有人做茶了。現在整個故鄉,我想,包括整個大別山,只有金印一個人在正月間“拜真年”了吧。《莊子·列禦寇》說:“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金印捱了這麼多打,終於學會了拜年和喫茶,現在卻無用武之地,這跟朱泙漫學屠龍之技不同,但是尷尬有些一樣吧。設想一下:金印走進主人客廳,朝着液晶電視和路由器,恭恭敬敬跪在地板上,嘴裏“啊”“啊”着,向主人表達真誠的祝福和敬意,然後,安安靜靜坐下來,等待着主人上茶,這樣的畫面,該如何描述啊。他是不是還在等着主人端上一大碗茶,然後再像過去那樣:挑幾根肉絲,一兩塊肉糕,三個水餃,喝一口湯然後放下,等待主人的驚叱和姑爺默默的讚許呢?

這些都不會再有了,包括他的母親,我們的姑奶奶,一去不返了。雖然金印每年會在這個時候,沿着姑奶奶走過的道路,來到同一個地方,挨家挨戶拜年,行禮如儀,分毫不差,一個時代還是結束了。這是好是壞,無人可以評說,但是,還是要謝謝他。由於愚鈍,由於不諳世事,由於連年的捱打,金印爲我們保存了一個遠久時代的記憶。

如果你仍舊這樣,我願意向你還禮。您且上座,且看我推金山、倒玉柱,言詞朗朗,至誠至敬,道一聲:金印表叔,我給您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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