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左腿

                            一

白勇喫過午飯,就搖到院子裏剔牙。剛想伺機打個小盹,就眯見西北角投來的影子。

“大妹夫。” 鮮篦蘭柔柔地喊道,如果她不左晃右動,還是有幾分模樣的。鮮篦蘭是先天的小兒麻痹症,跛的是左腿,小步走的時候,像扭秧歌,快步跑卻像迪斯科。

白勇張口打了個呵欠,她又有什麼事了,她可不是專門跑到這個院子裏來問候他。

“今天飯菜不好麼?”儘管是嫂嫂,她卻並不拿輩分壓他,自從來他們廠裏打工後,她就順帶了些謙卑,讓人有些不懷好意的猜想。

比如這幾次鮮篦蘭頻繁地來找他,就會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這個跛腳女人在牀上是不是像在陸地上這樣橫行?白勇想到這裏,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那你給我開小竈。”他說着站了起來,把手背在後面,別有用心地打量她的左腿。這女人,他想。幹什麼不好,偏要跛了左腿。

“沒問題,只要大妹同意,賬上另算,我服務到家。”鮮篦蘭依然微笑着,接住白勇的話說,亦進亦退,滴水不漏,她知道,這個大妹夫是遜大妹的。

白勇果真將不禮貌的眼神轉移開去,“你就這麼不把我當回事?”他笑得有幾分挑釁,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惡作劇的念頭。

鮮篦蘭的臉色刷地變了一下,白勇的目光顯然太赤裸,和他一貫謹小慎微的作風不太一樣。意識到這種眼光的含義,鮮篦蘭有點膨脹有點慌亂,她稍稍平復了自己的心跳,只挪動了一下步子,引起了全身大幅度的震動,幾縷碎髮被吹回到前頭,臉色又變了回來,帶點微紅,“給大妹捎句話。”她幾乎是帶着掩飾地說。

白勇伸出手去,像是要碰碰她紅潤的臉上,卻不過順勢伸了個懶腰,又收了回來,插在腰上,“難道我不是當家的嗎?” 他趾高氣揚地說。

“你不是當家的,我會來找你嗎?”她將他的軍,拂過前額的幾縷碎髮,手指順着臉頰划向頸窩,補充道,“我想,讓你侄女過來讀書。”

                          二

陸琳回到廠是太陽正毒的時候。

從活水批發市場趕到裏縣剛好兩個小時,這是全市最大的綜合批發市場,幾年下來,她已經在這塊領地的供應商裏面小有名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個人跑這條線路,廠裏不是沒有人,可陸琳就是不喜歡在運貨的時候找個下手。她能開車,也能下貨,鋪點也是她親力親爲,更主要的是,她覺得這是她一手一腳培育起來的資源,怎捨得便宜他人?她也不指望丈夫白勇,他能把廠裏守着就不錯了,他那副軟小骨架哪適合這麼折騰,他是她羽翼下的蛋,愛惜着呢。  

車泊到廠門的時候正是下午黃金時刻2點整。院落裏沒什麼人,一開門,就看見白勇在客廳看電視。茶几上是一壺準備好的冰鎮紅茶,這是白勇爲人夫的功夫,體貼。她安心地享受着白勇提供的優質服務,不過該上班的時間白勇還待在家裏,陸琳不喜歡。

“有事?”陸琳一邊解放燥熱的雙腳一邊問。

“熱。”白勇遞過紅茶,尋思着怎麼跟陸琳開口。

“熱就不去了?”陸琳突然又沒好聲氣起來。

白勇的眼睛在房間裏盪來盪去,裝作漫不經心道:“嫂子來過了。”

“她又想幹什麼?”陸琳下意識地掃了下房間,有些厭惡。

“她想把孩子弄過來讀書。在外面說的。”

“她說弄就弄?”陸琳有幾分惲怒。

“怕你,才讓我捎話。”白勇看陸琳今天的脾氣不怎麼好,也不想繼續多說。其實她的脾氣一直都這樣,自從她長期在外面跟車運送貨物後,脾氣就跟炸藥桶似,看誰都不順眼,總少不了挖苦刻薄一番。白勇也知道,陸琳心裏也沒那麼想,就是逞一時嘴能,也多虧她嘴能,白勇和同一縣城裏的老闆們打交道還沒喫過虧。這一點上,白勇得仰仗自己的妻子。

陸琳往臥室走。

“人家在等回話。”白勇怏怏地立在原地。

“你想幫就幫!她又沒有問我。”

“她可是你嫂子。”白勇氣鼓鼓攮一句,他想這事怎麼也要有個回覆,免得鮮篦蘭一天到晚來糾纏,她那腿,看着實在是有些煩。

“你也知道是我嫂子。”陸琳加重了“嫂子”二字的語氣,想繼續逗他。“她怎麼不直接來找我?”

白勇受不了廠長老婆不搭邊的盤問,忽地站起身來,“你以爲我願意傳話?我還懶得!到廠裏去了。”他賭氣似的說完最後一句,一甩手果真就出去了。

“哎——”陸琳這聲還沒喊利落就被關門聲震下去了。

                          三

當初,陸琳是十二個不情願讓鮮篦蘭到廠裏來的,也虧了大哥那張苦臉。

大哥先天不好:小時候遭遇了一場大火,臉、胳膊和左邊身子給燒花了。好在那時父母還年輕,就有了她這個小6歲的備份妹妹出生。

大哥慢慢成人,可這個模樣走到哪兒哪兒也嚇人,上學都成問題,工作更是沒着落。家裏就讓他在門口支個攤兒包餃子包抄手,街坊鄰居都是看着這孩子長大的,多少有同情心,願意照顧他的生意。大哥話不多,但態度上還算恭謙,漸漸地就賣些香菸零食之類,也算是經濟自立了。父母都在糧站工作,也有同事來光顧,覺得這是個好孩子,也熱情地給他介紹對象,只是介紹來介紹去很快就沒有了下文,以大哥的條件似乎只能找個差不多的。

最開始大哥還不信邪,最後明白好人品確實不算什麼,姑娘們的選擇多了。陸琳念中學的時候經常把同學叫到家裏來照顧生意,她同情大哥她得幫大哥。可沒想到自己離家闖蕩才一年,大哥就娶了鮮篦蘭。

大哥有自己的主意。

父母開始退休了,不能再讓他們養了,大哥才辦理了執照想趕緊娶了媳婦一起練攤。陸琳理解。其實,找個缺胳膊少腿的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什麼樣的人就該有個什麼樣的心。這麼多年陸琳早就對嫂子有一個預想,善良的賢淑的,而且她認爲這也是大哥的預想,但是嫂子其人出現在面前時,陸琳就有些錯位。

怎麼說,從小到大她都習慣這個家裏有她一個心眼,再多一個,輕點說,這是鳩佔鵲巢,重了說那不成了自相殘殺?特別是看到嫂子頻繁移動那不以爲恥的跛腿,她心裏梗得慌,彷彿她拖着的不是腿,而是一根結實的心眼。可是大哥相中了,當然對方也沒什麼意見,這婚姻的結晶是齊全的,健康的,也沒落下什麼後遺症。大哥在小鎮上練攤,有嫂子搭手,也算滋潤。

對於瓜熟蒂落的事情,陸琳就不好再幹預了。

她得操心自己的事。

陸琳和白勇的服裝廠風風火火地扯起了場子。從制棉衣棉褲到各色花裙,送到活水批發市場裏,也有像模像樣的款式。如果貼個什麼牌子,也能到新世紀、百盛商場裏開個專櫃,她最希望的是能接到某個貼牌商標的訂單。

會有這一天的。

大刀闊斧征戰商場之前,她沒想到嫂子會毛遂自薦。

她首先想到的是嫂子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在廠房間穿行,女工們眼神亂射,其次想到嫂子會做什麼?

與其招外人不如找自家人。大哥極力推薦。

                          四

白勇搬了一把搖椅坐在空地處,冥思養神。  

“大妹夫,回家睡,着涼了。” 鮮篦蘭附在耳邊輕輕說。

白勇不用撇頭就知道是誰的聲音。“我請教你個事兒。”心裏那股捉弄的念頭突然間勢不可擋,“真的,請教請教。”

他誠懇的樣子像是求愛,鮮篦蘭心裏一蕩,眼睛裏都笑出了水。

“你來這裏也兩個月了吧,怎麼過的。”白勇眼睛裏充滿了求知的慾望。

“該怎麼過怎麼過。” 鮮篦蘭眼睫毛翻飛,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說——你就不想你男人?”白勇頓了頓,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個平時他看不上眼的跛子女人,而是暴露了羞處的權威。他要向她挑起戰爭。太陽在頭上暖暖的,給人無窮信心和力量。

“你把他弄過來當副手?”鮮篦蘭眼睛一亮。

“那多麻煩。”白勇擺擺手,“乾脆就在這兒找個副手好了。”

“那不是人弄的事,我可不會。”她咕噥着,好像這事真跟自己有什麼關聯一樣。

白勇咂咂嘴,“這天遠地遠誰知道。再說,他在那邊你就知道他不犯事?”白勇像個真正的情場高手一樣循循誘導起來。其實他從沒辦過這樣的事,可今天,不知爲什麼,有些十拿九穩的感覺。他想起陸琳那偏遠的孃家,陰鬱的丈母孃。一張小碎嘴放在他身上,“小男人”,背後他們這樣議論他。

“我聽說,你們這些當老闆的,泡桑拿找小姐,生活豐富多彩着呢。怎麼,你是準備教我?”鮮篦蘭聽明白了,她倒想看看白勇是真話還是假話。

“我呀,老實着呢。” 白勇想這女人,一說就上道,“別打岔,你告訴我,你平時都怎麼過?我不告訴別人。”白勇保持他旺盛的獵奇心。

“你真想知道啊,那你晚上過來視察吧。” 鮮篦蘭也決定逗逗他。

凌晨三點,那隻腿綿綿的帶着彈性,不過在被窩裏這隻腿似乎與正常人沒有什麼不同,白勇想不明白,也沒工夫深想。很快他鉗住了它們。他們意猶未盡來擁擠在小牀上,好一會兩人都沒有發出除“哼、啊”之外的聲音。10分鐘鮮篦蘭保持着緘默,屋裏沒開燈,她推了推白勇,示意他應該離開了。白勇似乎還不想走,是啊,時間還早呢,陸琳應該還在送貨路上,離活水批發市場開門還有不到一小時,擔憂是不存在的。但是鮮篦蘭還是使勁地拽他。

從鮮篦蘭懷裏剝離開之後,白勇心裏彷彿斷了電,一股空落襲來,繼而厭惡,便使壞地把手放到鮮篦蘭患過小兒麻痹的腿上,狠狠捏了一把。“我愛你。”他無恥地說了一句,從牀上一躍而起,他身體突出的地方顯出剪影。

鮮篦蘭的腿被扭痛了,仍沒吱聲,只狠狠地朝白勇的屁股打去,可惜撲了空。白勇見狀,又湊攏過來,黑夜裏,大眼瞪小眼:“今天先欠着,明天來還你。”

遠處,微薄的路燈光線從窗外散進來,空氣涼透。鮮篦蘭看見白勇在牀邊穿衣提褲的影子,比白天多了些英氣。她翻了個身,把那隻不怎麼方便的腿蜷了起來,“你愛我什麼?”她突然張口說話,充滿自信。“你呢?”白勇反問,他腦子裏突然間冒出陸琳的樣子,他感到無比得意。整個工廠都在安眠,輕鬆,像一隻夏夜的蟬,在白勇體內盡情嘶鳴。兩人在黑夜裏靜默了一會兒,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五

三月的好天氣,一切明媚如故。人們喜歡在玉蘭花下伸長脖子,舉起手機,嘖嘖稱讚。

這天午飯結束後,鮮篦蘭收到了白勇的電話:到我家裏來一趟,趕快。這生硬的口氣,讓鮮篦蘭歡喜。她擡起左腿幾乎跑了起來。

房門是開着的。鮮篦蘭走到門口,人就傻了。陸琳正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白勇背對着她,察覺到有人進來了,說,進來坐啊。陸琳擡起眼皮,不以爲意地說,坐啊。鮮篦蘭一看沒地方坐了,只得坐在陸琳身旁。她一隻腿蜷着,有意把那只有病的左腿長長地擱在陸琳面前。

“一家人客氣什麼。”陸琳瞄了一眼又說了一句。

陸琳的這個家顯得很倉促,沒什麼氣派,租的房子嘛,能有多少心思。但鮮篦蘭還是不能放鬆。

“嫂子生活上還習慣嗎?出來這麼久很想孩子吧。”

“是啊,我就是想接過來,不然長大了還都認生了。”鮮篦蘭話中有話。

“這樣吧,給單獨安排個房間,宿舍里人雜,媽媽和孩子住在一起。”一直沒吭聲的白勇逮住了機會。

陸琳瞄了他一眼,鮮篦蘭看出來了,這些時日也變乖巧了,假意圓場,“也沒什麼,大妹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不能讓廠里人說閒話,這我知道。”

陸琳卻並沒順着鮮篦蘭的話,而是站了起來,“這兩天你先回家休息下,先把孩子接過來,就當是給孩子放個假期,玩玩,其他的事我來安排。”

送客的時候,陸琳瞪了白勇一眼,白勇知趣地退進屋裏。

直到嫂子走遠了,白勇才說,我說你吧,刀子嘴豆腐心。

陸琳揮揮手,你以爲在這裏唸書是個小事!你別老給別人畫餅充飢,給我找事。白勇說,我還不是爲你好,別把人都得罪完了。陸琳雖然不認同白勇,但也不得不承認事情是有這麼一點發展的方向,於是沒有和白勇理論下去,揮揮手,讓他上班去了。

                          六

凌晨三點,這是雷打不動的出車時間。

每日凌晨一點半起牀,洗漱,喫飯,點貨,上貨,陸琳看看熟睡的孩子和老公,工廠裏萬籟俱寂,直到踩動油門的時刻,纔會聽見幾聲狗吠。這時陸琳內心裏充滿當家人的豪邁,七十幾張嘴就等着她這油門一踩。上路的心情悽清而愉快。

夜晚的空氣是凌冽的。這凌冽感給人一種冒險的快感,讓醒着的人們忘乎所以。

鮮篦蘭等到女兒睡着了,悄悄地出門去,那些沒有月亮的夜裏,他們品嚐了身體最原始的快樂。

神不知鬼不覺。只有露水河凌冽的夜風颳過他們的肌膚。

大家突然發現鮮篦蘭變得風情起來了。比如說她說話的樣子,眉梢、嘴角,還拿腔拿調着。尤其是跟白勇說話,那笑聲讓人不由自主地要側目。這笑聲是讓人生厭的,誇張,放蕩,毫無節制,又落在這樣一個跛子女人身上,讓人真是說不出個滋味來。看她吧,眼睛不得不落在腳上,不禮貌,可不看她吧,她又這樣招搖,辜負了人家心意。但鮮篦蘭不這樣想,她渾身都迸發出了激情,她也不自覺地覺得自己這腿是美麗的,誘惑的。

這天,陸琳把一家人、鮮篦蘭母女倆一起叫到縣城中心的快樂酒樓去喫飯。這是兩家人第一次這麼隆重的聚餐,鮮篦蘭雖然很高興,但覺得這樣的隆重隱隱有些不安,不知道陸琳要唱哪齣戲。

白勇安慰她說,沒事,就是一家人聚聚。

陸琳看上去很高興,先說婷婷來的時候,正好她不在,怠慢了小侄女,今天算是補償。這個託詞太大了,弄得鮮篦蘭不知所措。接下來陸琳又感謝白勇,說她出差一段時間,家裏大小事情都是他負責,辛苦了,最後說對鮮篦蘭照顧不周,委屈她了,以後要給她加加擔子,生意是越來越好了,人人都要獨當一面纔是。一番話說得大家心裏都熱烘烘的,大的小的都喫得酣暢無比,鮮篦蘭的舌頭也變得利索起來,她說大妹和大妹夫都是好人啊,一定會有好報的。

陸琳說,生活上的事情你儘管說,直接找我說,我就這麼不好說話嗎?

鮮篦蘭感激地點點頭,陸琳說你找老白有什麼用,辦事的還不是我。找人就要找關鍵的那個人,知道嗎?不僅是這件事,以後生意上的事,都是這樣。

鮮篦蘭又點點頭,說,大妹,我要向你學習。

陸琳說,好言歸正傳,從今天開始,你就跟我學跑貨,我聽老白說了,你已經跟他跑過幾次了,算是有經驗了,我們準備把生意做到福州去,這裏的攤子就要看你的了。

跑貨先要學開車,陸琳說不用去駕校,費錢費時,我教你就行了,到時候去考試就成。

夜晚,鮮篦蘭跟上了陸琳的車,內心裏充滿豪邁,七十幾張嘴就等着她們這油門一踩。陸琳待她真是不薄,除了教她開車技術,還教她怎麼驗貨,怎麼跟對家討價還價。

這一個多月來,鮮篦蘭還真是開了眼界。陸琳越對她好,她就越覺得要對得起她。如何對得起她,那就是不能再跟白勇有什麼苟且之事。這是一損俱損的事。另一方面,鮮篦蘭因爲晚上和陸琳一起跑貨,他們的作息時間一樣,白天又要看食堂,也確實顧不上跟白勇怎麼着了。

太陽一如既往的明媚。鮮篦蘭回到廠裏都是晌午過後,好幾次她和陸琳並肩而行,看見白勇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過去她也這樣看他,那時她一看見他那樣心裏就湧起一股羨慕。白勇是有福氣的,她那樣想,她還會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跟他說兩句家常,想沾沾他的福氣。

但是現在,走在陸琳身邊,她覺得這個男人就不是什麼角色了,他的悠閒不是悠閒,而是無爲。她想我們在夜晚裏多忙多累,他卻在這裏坐享其成。她連帶看白勇的那張臉也有些疲軟了。她相信那一刻白勇是看見她了的,於是她把胸膛挺得更直,頭昂起,清風簌簌,她甚至連招呼都不想跟他打了。

這天,鮮篦蘭又從白勇的眼皮底下走過,被白勇叫住了。

太陽在他們的頭頂上,溫和地照耀着他們。白勇先說話了,這兩天長進了不少吧。他的眼睛一茬一茬地掃過鮮篦蘭的左腿,頗有頤指氣使的味道。鮮篦蘭說是啊,沒工夫曬太陽呢。她有些嫌棄白勇的作爲。白勇看看四下沒人,又湊近了說,別一副要風要雨的樣子,你真以爲陸琳會給你什麼嗎,她什麼都不會給你的。

鮮篦蘭有些生氣,說,我很累,請你讓我休息。

白勇乾笑了兩聲,說,才幾天呢,就端起架子來了。

鮮篦蘭更不想理睬他,擡左腿就走了。

回到宿舍,鮮篦蘭卻怎麼也睡不着,她想起白勇說的話,心裏掠過一絲烏雲。現在她只覺得兩腿痠軟無力,說實話,她並不想開車,可是跟着陸琳跑,她不碰方向盤說得過去嗎?離陸琳去福州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得加把油纔是。她想要趕快練好開車技術,去拿個本本,雖然她的技術完全可以跑高速公路了,但無照駕駛畢竟危險,自己是小,連累陸琳纔是大。

她想晚上跟陸琳說說,她請幾天假,好好休息兩天,去考駕駛執照。

                          七

鮮篦蘭的駕駛執照考得很順利,她知道自己過關了,從廠門進來的時候一路哼着小調。她在電話裏已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陸琳了,她想今晚又得忙了。喫過午飯,鮮篦蘭便回宿舍養精蓄銳,準備晚上1點能準時起牀。正睡得迷糊,覺得有人進來了,以爲是女兒,沒有睜開眼睛,一直到有人在推她,她才發現是陸琳。

陸琳正坐在她面前,逆光,看得出來纔回來不久。鮮篦蘭以爲陸琳要跟她談晚上的事,坐了起來。

“路考過關了?”陸琳沒有多餘的廢話。

“過關了。就等領駕照了。”

“好,那你收拾一下,回去吧。”

鮮篦蘭還沒聽明白,問,“回哪裏去?”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鮮篦蘭更糊塗了,問,“今天要跑哪裏?”

“跑哪裏都與你無關。我現在正式跟你說,你回去,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這裏了,我這裏不歡迎你。你也拿到駕駛執照了,有了一技之長,回去跟大哥也有個交代,免得說我欺負你。”

“大妹,你在說什麼話?”鮮篦蘭大腦真正清醒起來。

陸琳一絲不苟地盯着她,好像那是一件經不起推敲的物件:“你跟白勇睡覺的事我都知道。”

鮮篦蘭的臉白了又黃,“大妹,別胡說。”

“你別跟我裝,” 陸琳厭惡地說,“留到今天說,已經很對得起你了。我服你,你們膽子真大,敢在我眼皮底下……”

鮮篦蘭一下就明白事情出在哪裏了,“大妹,”她幾乎要跪在地上了,“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不能見風就是雨啊。這種事情,”她拍拍自己的左腿,“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讓我留下來,我會報答你的。真的。再說,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陸琳冷笑:“你報答我?”

“我——”鮮篦蘭的腿不停顫抖,“我全答應你。”

“這個廠你一份利益都沾不上。”陸琳想,你那心思我還不知道,“我早就該攆你走,要不是看在大哥份上,我會讓你去學開車?這個廠將來怎麼樣,你一點都不用操心。你現在就走,你給我記住,你永遠都欠我的。大哥還不知道這事。”

陸琳說完,也不聽鮮篦蘭的辯解,起身就要走。

鮮篦蘭着急了,跟出來,“要是我不走呢。”她想賭一賭。

樓梯口只回蕩着陸琳惡狠狠的鞋跟聲。

鮮篦蘭不願走,她不信這個邪。

要說陸琳狠,她心還好着,明知道她鮮篦蘭和白勇的事情,還讓她去考駕照,讓回家有個交代。可鮮篦蘭心裏就是不舒服,覺得自己中了個圈套。陸琳要一開始就打鬧讓她滾蛋她或許能接受,認栽了唄,但是陸琳沒有,陸琳畫一個大大的餅,讓鮮篦蘭覺得自己隨時都夠得着,然後又把她猛推在地!她要去找白勇。

白勇正在辦公室閉目養神,晃盪着左腿,他討厭自己這個動作,可不知怎麼,最近總是要不自覺地這樣晃晃,他把身體往後靠靠,想停止這種想法,就看見鮮篦蘭屁股一拐,左腿就先擡進了白勇的辦公室。

左腿的到來一點不意外。她還是會來找他的,白勇臉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鮮篦蘭也不廢話,三下五除二地講明瞭事情的經過。我不想走,我爲什麼要走,這擺明了不是圈套嗎?鮮篦蘭緊緊抓住沙發皮,彷彿這樣她就不會掉下去。

白勇踢了下她的左腿,親暱地問,“她叫你什麼時候走?”

“現在。”

壞了。白勇想,那麼下了班她就會跟我說這件事了。既然她都知道了,他又看看鮮篦蘭說,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回到屋裏,白勇看見陸琳正在睡覺,他輕輕地喚了她一聲,沒有迴應。他就坐下來開始抽菸,他想大不了陸琳跟他鬧離婚,他不同意就是了,可一想,他要一直這麼委曲求全以後的日子不是更難過,他也生氣呢,這樣一想,他覺得自己更窩囊。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個折中的辦法。

陸琳聞到了煙味,醒了。但卻沒有坐起來。

“鮮篦蘭走了,我送她走的。”白勇拿了一個枕頭塞在她後背,幾乎諂媚地說道。

陸琳輕輕地點了個頭。

“你要什麼?我幫你拿。”白勇詞不達意,他想知道她如何處理他。但陸琳只是閉上了眼睛。

幾天過去了,關於白勇和鮮篦蘭這件事,陸琳一點都沒有提。白勇很詫異,他拿不準陸琳是個什麼態度,但從她的表情看來,確實是冷漠的,例行公事的。她依然在忙碌她福州的事情,自從鮮篦蘭走了以後,陸琳又飛了兩次福州。

白勇戰戰兢兢地看着陸琳的臉色,開始打着小算盤,如果她要離婚,他就一定要這個裏縣的廠,就算坐喫山空也夠他這輩子了,而且憑藉這座金礦還愁找不到好女人。要是她不離婚,也行,他是兩個廠的二老闆,他是一點都不喫虧的。

日子就是這麼恢復了平靜,白勇繼續每天曬太陽,繼續在打量對面的女工宿舍,但那一片冉冉升起的紅色總讓人莫名其妙地心裏發慌。

                          八

日子長了腿,跑得飛快,天氣愈發熱得厲害。長長短短的蟬鳴裏,白勇時常會想起鮮篦蘭,想起鮮篦蘭,往往從她的左腿想起,在交歡的快樂裏徘徊,這些可是真真地傷了白勇的腦仁。這段時間裏,鮮篦蘭也來了幾次電話,開始只問一些擔心的話,後來知道這裏平靜了,就開始訴苦,說她的跛了腿的生活多麼難。

“大妹夫,你說我這該咋辦?”

白勇除了嘆氣,也不知道怎麼辦。“要不你回來吧。”有一次他軟軟地說。那左腿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我能回去嗎?” 鮮篦蘭試探着問。

她能回來嗎?白勇在心裏問。有什麼不能說的?他轉念想,這個家,陸琳還翻天了嗎?不就是說情嗎,他像一個充足了氣的車輪胎,迫不及待地要朝前方奔去。

他還算個賢惠的男人,到工廠的食堂裏捎了點魚、雞,和幾樣小菜,親自下廚,備了一桌好菜,還有一瓶綠幽幽的竹葉青,斟滿兩個酒杯,這情景,看着竟讓人有些神往。

陸琳還在睡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尤其是這三個月,可她不能說,她把自己裝得往死了裏睡,但魚香味兒串進了房間,還有鍋碗瓢盆的聲音,那細微的聲音像螞蟻搬家似的,搬到了她耳裏,有些詫異。

這段時間來,看上去,日子沒什麼區別。工廠裏的事情,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孩子的事情,該管的管,該玩的玩,他拿捏得很好,陸琳想,這男人倒長出息了。知道叫較勁了。可是想想就想想,這樣的和平,不是她期望的嗎?但今天不一樣了,白勇爲她做飯菜,她聽出那點意味來了。那是他們戀愛時候纔有的事。他悔恨了?知錯了?這麼久了,才知道贖罪,雖說來得晚了點,但到底是來了,來了就來了吧,陸琳生出了些感動。她下了牀,把自己拾掇了幾分。眼睛有些青腫,兩口子就不需要用爽膚水了,待會兒再補補睡眠吧,她這麼想着,就出了臥室。

白勇正在解圍腰,看見陸琳出來,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他笑笑,有點難爲情。

“還不錯。”她誇了一句。

白勇喝了點酒,主動地說起了孩子最近在學校裏的表現,他的誇獎總是顯得底氣不夠,好像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似的,但孩子確實讓人高興,他就這麼平淡地說了兩句。陸琳露出了微笑,點評了兩句,他又接着說點別的,說起天氣熱了,家裏什麼的該洗洗換換的,該添添什麼的。

他像一個碎嘴的女人,說起日常的東西,卻沒有碎嘴女人那般熱情。說一句,又瞧瞧陸琳,要陸琳沒什麼反應的話,他就再說說別的,比如說廠裏的工人的牢騷,逸聞趣事什麼的,陸琳對廠裏的事情還是很關心的,有了點聚精會神的樣子。只要她有興趣,白勇想,他就往深裏說。

他終於提到了鮮篦蘭,氣定神閒地,像是說着電視新聞裏某個需要救助的弱者。“多難,一個女人拖着這麼一條腿,看了讓人傷心。”他直視陸琳,酒勁上來了,不那麼害怕。那左腿好像就在他背後,一拐一拐地抵着他,踹着他,繼續往下說。

陸琳不吭聲。自飲了一小口。

“我覺得做人不能這樣。”他像個真正的一家之主說道,鏗鏘有力,不容回駁,“得把鮮篦蘭接回來。”他晃晃頭。

陸琳看着他,雙手合十擱在下巴上,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白勇站了起來,走到陸琳面前,晃悠悠地,繼續問,“你說是不是。”他目光堅定,言辭寬容,好像是教育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陸琳衝他勾手,似乎有話要說,白勇毫無遲疑地伸過頭去。

啪!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猛地落在白勇臉上。

眼前星光四射,白勇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覺臉上火辣辣地燒,那酒勁也被扇出來了,他喉嚨粗了,喉結一蹦一蹦的。似乎有話要說。

沒等白勇回過神來,啪!陸琳又一巴掌扇去。這一巴掌扇到了他眼睛上,他突然看不清了,在原地捂着臉。

啪!陸琳扇了第三個巴掌。下了狠勁。

啪!第四個巴掌。更狠。

“給臉不要臉!”陸琳像一個穩重老練的拳擊手,等待對方趴下。

出乎意料地,白勇沒有趴下,反倒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倔強,突然,他跳了起來,仰起那張已像五花肉的臉。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進廚房。那隻鍋鏟還淌着油,橫在鍋裏,他順手抄起那傢伙,一個箭步衝到陸琳面前,使出了他在田坎邊用鐵針戧魚的力氣,猛、準、狠,一鍋鏟下去,砸向了陸琳的大腿。

他晃晃頭,想分清這是左腿還是右腿,“左腿?右腿?”他嘴裏咕噥着,跳到陸琳的另一側,一個猛子下去,砸向了左腿。鋒利的鏟沿嵌進了陸琳的膝蓋窩裏。

白勇拖起陸琳的左腿,像硬掰一節生藕,又喊出一句:“老子要醫你!”

但是,他這一句宣言的音響效果不是很好,陸琳痛苦的號啕明顯地將其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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