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楊夏的夏

這是我頭一回來兆凌家,說不緊張是假的。他囑咐我不要帶什麼東西,稍微意思意思就行了,話尾又加了這一句。於是我路過靜安寺給他母親買了條淡鵝黃的真絲圍巾,想起來我都從來沒給我媽買過真絲圍巾,在我記憶裏她一直是個活得很粗糙的女人,似乎也用不着這種東西。這麼說來,連我這次回來所去的第一個地方也成了兆凌家,如果叫她知道,一定得嘀咕到明年開春,就是些諸如“小姑娘主動上門不知檢點”之類奇奇怪怪的話。我跟兆凌談戀愛的事我也沒跟她說過,我知道這會讓她高興,可萬一再落空,一定會更難受,還是先不要告訴她爲好。再來她也看不上我找男友的眼光,我總是跟她吵,但結果正確的總是她,我又何必自討沒趣。

“坐坐坐。”兆凌的母親招呼我進房間,他父親在客廳裏看報,看到我把眼鏡拿下來一點,衝我點點頭。一股典型知識分子家庭的氣息。我拘謹地笑笑,他穿着厚毛衣打着哈欠從屋子裏出來。我偷偷瞪了他一眼,瞥見他身後還有個高中生模樣的小姑娘,手臂和腿都細細長長的。他以前跟我講過他家裏還有個妹妹,同父異母的。我朝她笑了笑,你好。她看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說,拖鞋吧噠吧噠地擊着腳後跟,自管自進廚房了。

“我幫你放衣服。”兆凌拿過我的大衣和包。

他父親在客廳裏抽菸,也遞給兆凌一支,兆凌搖搖頭:“爸我戒了,現在都不太抽。”

“你難得回來,陪我抽一根。”他把煙往前伸了伸,“出去應酬總歸也要抽的。”

兆凌走到窗邊。他父親忽然朝我看看開起玩笑來:“是不是現在有人管了?”

我低頭笑笑,聽到他又笑着講了一句:“女人麼,最重要就是拎得清,不該管的事情少管,儂講我說的對伐?”

兆凌和我都沒講話。

其實我蠻希望他講點什麼的,但是我曉得他不會講。他的口頭禪是,識時務者爲俊傑。

晚飯的時候小姑娘時不時把眼睛斜過來看看我,說她是偷瞄也不算,蠻正大光明的,搞得我很緊張,一度以爲自己又把青菜喫到門牙上了。他父母想不出什麼話跟我講,眼神對上了就叫我喫菜。他們知道我要來,提前去小菜場買了很多熟菜。

“你們談了那麼長時間,我一直叫兆凌給我看看你照片,他就是不肯。都老大不小了,那我就講,快過年了讓你過來喫喫飯。”他媽媽又客氣地朝我笑。

“現在你看到了吧,漂亮伐。”兆凌嬉皮笑臉。

“哥上一個女朋友不是模特嗎,什麼都做不來,他還是喫(喜歡)人家喫得要死。”他妹妹突然來了一句。

兆凌的母親有點尷尬,叫她話不要多低頭喫飯。我看了兆凌一眼,他倒是狡猾,趕緊給我夾了一堆菜,都是我不愛喫的。

“聽說嘉嘉是做老師的?那你過年也能放寒假咯?”他母親問我。

“沒有啦,我是外面機構裏做的,不是學校體制內的那種老師。”我假裝沒看到兆凌的眼色。

他們就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他父親在下一個話題快結束的時候忽然問了我一句:“現在外面那種機構都很亂的,你三險一金都有伐?”

那個時候我很想講“沒有”的。

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家裏沒有人在,第二天醒來也沒有人,我買了一點水果就去醫院了。我去的時候他有點醒了,眼睛半眯不睜的。病房裏又是兩個新面孔。

“看看誰來啦。”我擋住他窗口的陽光,把水果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諾,蘋果,香蕉,你喜歡喫的,山竹。門口的水果攤越來越黑了,就這點山竹收了我六十多塊錢……”我把凳子挪過去,給他削蘋果。其實他吃不了多少,最後還是我自己喫。

“認得我伐。”我放下小洋刀,輕輕喚了他一聲。他眼珠子轉過來看看我,又轉過去。頭髮新長出來一點了,鬍子也是,胖了。

我順着他視線的方向,是窗邊的一排仙人掌,老早以前就放在這裏,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在看。

“304牀,家屬來啦?馬上要打針了。”護士路過的時候往裏面喊了一句。

我把蘋果放下,拿紙巾擦了擦手。

“乖哦,打好針我們再喫蘋果好不好?”我去拉他的手,他沒反應。

過了一會兒護士就進來了,一開始還好,她湊近的時候他忽然開始不太對勁,慢慢地整個臉都皺了起來,話也說不出,頭費力地往旁邊一撞一撞。這個針特別疼的,我記得他頭一次打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哭了,等他打完了我還是哭得停不下來。現在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疼哦?疼也要打的呀。”護士把他的身體翻過去,“你回家過年啦?上兩個禮拜情況不太好,病危通知又發下來了,還好後來也沒什麼事。你曉得這個事情伐?也是命大,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好了。”

我點點頭。我心裏想我曉得不曉得還不是一回事,總不可能到這個時候不救了。他又木愣愣地往外面看,我發現他的眼睛也都有點皺紋了。老早我總是生氣他的眼睛比我大,看來眼睛大確實容易老。

我去走廊盡頭上廁所,聽到消防通道那裏有人在講話,聲音很熟悉,就往那邊走了兩步。

“……我們不指望你……”

“我怎麼不關心,你看那麼大一疊車票,都是證據,我以後要給他看的……”

“你關心?你關心鈔票拿出來呀……”

“媽。”我依在樓梯口叫她。她沒再講什麼,理理頭髮朝我走過來,“你來啦。”

“嗯,昨天晚上回來的,沒看到你。他剛打過針。”

“昨天看他心率不太好,留在這裏陪夜的。”她的臉往下耷着,看起來很疲憊,往走廊裏走了。

我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爸,你難得過來,等會一起喫個飯吧。”

我們在隔壁餐廳隨便點了一點小菜。我跟母親兩個人其實都沒什麼胃口,三個人在一起除了低頭喫也想不出要講什麼話。但我跟爸本來就沒有什麼話講,以前在家裏也是這樣的。楊夏在的時候他話其實很多,飯桌上就他們兩個的聲音,媽總說吵死了。我一般也不講話,就聽他們說。我知道他跟我是沒什麼話講的。有一年大概是楊夏高二的時候,他問我們期末考完了要什麼禮物。楊夏說要一輛摩托車,媽媽馬上就沉了臉,講他異想天開,絕對不行。大家就都沒再說話。等她去廚房了,碗筷和水籠頭的聲音傳出來,他就壓低聲音給他使了個顏色,喜歡什麼牌子?爸給你買。說完兩個人就嘿嘿笑起來,我一邊扒飯一邊也跟着笑。

楊夏是什麼時候開始跟我生疏的,我很久都沒找到一個特定的分界線。硬要說的話,似乎就是從父親離家以後,那段時間他話很少,常常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打遊戲,路過他房間的時候能聽到他房間裏的音效聲。有一次放學回家早,看到他在房間裏開着門打遊戲,我便拿着路上買的雞翅盒子走到他身後,一邊看他打遊戲一邊啃雞翅。雞翅的香味很快就散在房間裏,我在他身後啃得滿手是油,他忽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神情有點厭煩:“楊嘉,你能不能到外面去喫。”

像是微妙的分割,後來我再也沒進過他的房間,也不再經過他的房間時刻意停下幾秒聽聽裏面的聲音,儘管它們還是微弱地從門縫裏鑽出來,在走廊裏逗留。他總是匆匆扒上幾口飯就進房間。我很怕一個人和母親單獨喫飯,怕看到她鬱鬱寡歡的臉和疲憊的眼睛,於是也快快地把飯喫完,又爲留她一人而內疚,晚飯的時間變得如此煎熬而冗長。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變得和楊夏一樣拼命,他拼命玩遊戲,我拼命學習,我壓抑住自己的本性,心裏頭只有一個決心,要變成讓母親滿意的人。

高一結束的時候,楊夏剛剛高考完,悶熱的夏天,一羣男孩子關在房間裏沒日沒夜地打遊戲來慶賀學生時代的終結。第二天他們又精力旺盛地約着去游泳,唱卡拉OK。當時寶山還開了一個室內滑雪場,很受學生歡迎,他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堆票子跟他那幫豬朋狗友一起去玩。後來我才知道那都是父親給他的。楊夏也沒有想過給我留一張。我沒什麼事做,百無聊賴地在家裏看片子。母親在客廳裏剝着蠶豆,她瞥了正在穿鞋的楊夏一眼:“又出去啊。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喫飯了,不會很晚的。”他蹲下來繫鞋帶。

“別又深更半夜回來。誒,你可以帶嘉嘉一起去啊,她又沒事。”她忽然開玩笑。

我急了,剛要抗議她瞎搗亂,就聽到楊夏在門口悶悶的聲音:“我纔不要。”

接上這句的是悶聲而關的鐵門。家裏面靜靜的,只聽見毛豆落在搪瓷碗裏的聲音,電視機裏動畫片的聲音變得糊糊的,很遙遠,蟲鳴聲代替着走近了。

誰稀罕了。我啪得一聲關掉電視,把遙控器扔在沙發上。

那個夏天,楊夏理所當然沒有考上大學,母親想讓他重考,他說上大學沒有意義,要出去找工作。他找了很多份工作,都是斷斷續續的,沒有一份長久。摩托車卻越買越貴,後來才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債。高考填志願的時候我特地選了一所離家很遠的設計學校,只有週末的時候才偶爾回家,見到楊夏的時間也就比從前更稀疏了。

“爸你喫這個呀,韭菜豬肝,你以前老喜歡喫這個的,我跟媽都覺得那味道受不了。”

他笑了,看起來竟然有點不好意思。

母親沒說什麼,問我:“你這次回來呆多久?”

“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

“就一個禮拜。”她臉色又沉了下來,“怎麼就呆這麼幾天,一年到頭也就回來這麼一次。”

“假不好請嘛。”

是假的。

“嘉嘉,你也不小了,男朋友好找起來了。”爸突然擡起頭問了一句。

“……有的,你們別操心幫我找。”我低頭夾菜。

“就上次你跟我提過的那個小孩,他爸政府機構裏做的那個?”母親突然問了一句。

“對呀。”

討厭的公務員。

“什麼時候帶他來我們家喫個飯,老說有有有,問你人怎麼樣又不肯說。媽幫你看看,你這個人,找男人眼光太差。”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瞥了他們一眼,沒敢把這句話講出來。但我知道我媽不是真的那個意思,她是希望我好,她想對我好,也想對我喜歡的人好。一想到如果我叫兆凌來我家,她一定會用一天的時間備菜,我就一點也不想叫他。

我們跟父親走兩個方向,他說他早晨來看過楊夏了,就不再進去了。我知道他是覺得尷尬。我把他送到公交車站,從書包裏拿出一疊錢:“爸,我多的也沒有,你別再亂賭牌了,自己注意身體……也別再問媽要錢了。”

他愣一愣,還是把錢拿了過去。也許是我的錯覺,感覺他的手有點抖。公車來了,他朝我點點頭,黑色夾克衫就消失在車門邊。他從前常穿這件夾克衫騎自行車帶我,所以我一直記得。十年過去,夾克衫的顏色變淡了,也縮水了。

我進病房的時候,母親正在給他喂粥,她真是停不下來。

“媽你坐一會兒吧。”我去接她的碗。

“不用不用,這個弄不好又漏得到處都是,馬上就喂好了。”她的手拿着調羹,手背的皮膚很乾,因爲太瘦可以看見藍色的靜脈還有遍佈的毛細血管。

“你塗點甘油呀。”我說。

“你曉得他剛剛跟我說什麼伐。”她把額前的碎髮撩上去一點,“拿着那一疊車票問我報銷車費哦,做得出伐。”

我不曉得該回她什麼。

“要不是他,指不定根本不會出這種事……”

“媽。別想了,這也不是爸的錯。”

邊上的老頭沒睡着,天藍色的條紋病服在被子裏露出邊邊角,眼睛半眯着,耳朵可是豎得高高的呢,一句也不會漏聽。也不怪他們,在這個病房裏還能有什麼新鮮事。家長裏短都跟看戲一樣。

“你說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啊……”我望着楊夏呆愣愣的目光嘆了一口氣。

我跟母親老早就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因爲他沒辦法說話,我們還想出了一個辦法,問楊夏,如果你認得出媽媽呢,你就眨一下眼睛。剛剛跟你說的這句話呢,如果你聽得懂,你就眨兩下眼睛。頭一次的時候,問他是不是認得母親,他真的眨了一下眼睛。那一下就像從老遠的地方丟了一塊石頭到母親的臉上,讓她的臉都變形了。但是我們很快發現並不是每一次都靈驗的,有時候做手勢問他這是1還是2,他表達出來完全是錯誤的。或者有時候跟他講話,他就木愣愣地發呆,我們逐漸就放棄了這個方法。

醫生讓我們跟他多說話,可我們都講了這麼多年了,上千個日日夜夜。也許人真的太貪婪,他睡着的時候我們要他甦醒,他甦醒了我們又苛求他有意識。

“那個男孩子知道我們家裏情況嗎?”母親的聲音低低的,音量倒是沒變,她也不在乎別人聽到。

我聳聳肩:“沒怎麼提過。”

“以後總歸要知道的,沒什麼坍臺的呀。”

“我知道。我就是沒想那麼多而已。”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其實有一些瞬間我也想跟兆凌說,來醫院陪我看個人吧。但那也只是想一想。我從來不想他與楊夏以這樣的方式碰面,他也一定會覺得爲難。

“你這小孩,不要作弄他……”母親把我的手打掉,“其實你每次談朋友他都很關心你的。”

“喔唷媽,我又不是小孩,還不知道他……”

“……你不懂,你還記得有一次在大學裏,帶那個男同學來家裏玩伐?”

“哪個啊……哦……”我大學裏是有一個很喜歡的男孩子,但其實最後也沒談成,那是我媽唯一一個覺得還不錯的,結果卻不是我的男朋友。還真是倒黴。那時候我們常常一羣人通宵在圖書館做項目,每天都有講不完的話。在我的生活裏,父親,母親,楊夏的身影……都變得越來越模糊,那些人把他們對我的重要性沖淡了。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無慮的幾年。

“你不是帶他過來玩嘛,你們兩個在陽臺上講話。我看得出你還蠻喜歡那個男孩子的,一直笑。後來你哥回來了,靠在陽臺外面看了你們好久。還問我是不是你男朋友,人怎麼樣,對你好不好……”

她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那天他應該是來家裏拿東西,媽還特地燒了一桌子菜,結果他晚飯也沒喫就走了。那個男孩子還問我,你哥哦?我當時很不開心,當着媽的面故意翻了個白眼,“我不認識他。”

楊夏住進醫院以後,我也曾出過一次事故,轉彎的時候視野盲角沒注意到開過來的一輛大車,慌亂之間電瓶車側翻了,人被甩出去,躺在柏油馬路上,我疼得滿臉是淚,帶着哭腔就叫,哥……才突然驚覺他早就已經不能爲我做任何事了。

所幸最後只是腿骨折。沒有什麼大事。

在父親還沒有賭博,找別的女人,我們一家還是正常的家庭時,楊夏一直是我心裏最親的人。我常常會跑到楊夏的房間玩。他的房間貼着亂七八糟的球星海報,還有聖鬥士星矢的周邊,有一天他買了兩張磁帶回來,某個新起的臺灣男歌手,天天在房間裏放,問我好不好聽。我搖搖頭,怎麼跟老和尚唸經一樣的。他嗤之以鼻,講我不懂音樂。喫飯的時候最不消停,因爲我想看動畫片,楊夏想看球賽,有時候吵得厲害還會打起來,最後總是以我的大哭收場。有一年我開始着迷於日本偶像劇,買了很多柏原崇的周邊貼在房間裏,楊夏路過都會臭着臉講一句“醜死了”。真的是,自己滿臉青春痘還好意思說別人。暑假的時候我買了碟片在客廳裏放,他一直覺得我很弱智。

“這什麼狗屎劇情。”

他在客廳裏倒水,一邊眼睛斜過來瞄兩眼。

“哪有,你看這個男主角,長得又帥,成績又好,脾氣還差……”

“了不起啊?我成績也很好,脾氣也很差啊,你怎麼不把我的照片掛在牆上?”楊夏不甘示弱。

有的時候,我去楊夏房間看書,常常會發現他跟我買了一樣的書,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很生氣,罵我們就會浪費錢:“一樣的書你們不會交換着看啊?”

楊夏很委屈:“我又不知道她要買什麼書。”

在我的印象裏,很多個夏天,爲了節約電費,一般都會開陽夏房間裏的空調,他的房間比我大一點,而且他纔不肯來我的房間呢。我總是赤腳坐在他的小牀上看書,他就在旁邊的桌上做功課,玩電腦。空調的風吹得他前額的頭髮一翹一翹。下午的時候母親就會把切好的西瓜送進來,我們就坐在地上喫得肚皮彈進彈出(非常飽)。我其實說不上來楊夏有什麼過人之處,他很小氣,也不太搭理我,喜歡作弄人,要緊時刻反而派不上用場,連功課也懶得教我。也許那份情誼,僅僅是因爲我們曾在無數個夏天頭靠頭一起吃了西瓜,清涼的汁液滴滴答答地流在盤子裏。母親一直說我們都是漏斗下巴。

“哥,你有沒有女朋友啊。”我有時會突然戳戳他的手臂,十三點兮兮地問他。

“沒有,幹嘛。”

“你快點談一個啊。我想看。”

“神經病。”他白我一眼。

“那你以後談了女朋友要告訴我哦。”

“……知道了。”

他從來沒跟我講過。

我有點恍惚地想起兆凌的妹妹,那天喫好晚飯,他母親還從那種禮盒裝的水果籃子裏掏出兩個楊桃給我們喫。

“哥,你過來給我講題目。”小姑娘拉着他的手臂搖來搖去。

“你給我搗亂是吧。我天天在家沒見你問我題目,我都大學畢業那麼多年了哪裏做的來。”

“誒喲你就看看嘛,就一道,就一道。”

兆凌跟她進房間了,我被一個人丟在戰場上,和他父母大眼瞪小眼。房間裏傳出小姑娘“咯咯咯”的笑音。我看着眼前的楊桃,爲了分散注意力,在心裏接龍了很多其他的水果。後來兆凌送我出門,我也有些心不在焉,盯着馬路朝前走。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生氣了。我想了想說:“以後我跟你妹妹,你幫誰啊。”

他撲哧一下就笑了,問我你幾歲啊?

其實他就算說幫妹妹我也不會生氣的。

楊夏就肯定會幫女朋友的,想也不用想。

女朋友確實比妹妹有用,他醒來以後一定會這麼說。六年前的夏天,我外出工作的第一年,半夜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讓我馬上買最快的機票回上海。你哥哥開摩托車撞了,人可能救不回來了。她在電話裏說。我記得當時我的機票錢都是臨時問同事借的,帶了幾件衣服就趕了最快的飛機回去。白瘮瘮的醫院裏,我跟母親在走廊裏坐了很久。父親的電話一直沒打通。我一直坐在位子上,腦子空空的,母親坐下來又站着,站着又坐下。我只是一年沒看到她,她看起來像老了很多歲,最後她走到我旁邊,手指捏住椅子的扶手,嘉嘉,你來替媽媽做決定。你講救,我們就救,你說不救,我也聽你的。我睜大眼睛不敢看她,覺得胃裏的酸水幾乎要翻到喉嚨口,忍不住奔到衛生間去吐了。我知道母親很想救他,那是她的孩子啊,就算是活死人也是活着。可是如果這樣的話,這一輩子她都不可能再好好地輕鬆地活了……

他最後一次跟我講話還是在兩天前,那個時候因爲我們不常見面,反而變得客氣了。他還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家裏的鑰匙換了,他騎摩托車來接我啊。我說我今年工作有點忙,可能不回來了。

我很想回憶起楊夏從小到大的樣子,但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連他的臉都模糊了。小學的時候班主任跟我們說,不能亂玩鉛筆,其他地方沒關係,但如果戳到口鼻三角區的話,就會死掉。後來有一次我把手撐在兩張桌子上玩盪鞦韆,一隻手上還拿着鉛筆,腳落下來的時候不小心崴了一下,手裏的筆頭戳到了下嘴脣邊緣,出了很多血。有一部分鉛芯留在皮內,我嚇得晚上不敢回家,覺得自己要死了。我在學校的操場裏走了很多圈,覺得自己的人生還什麼都沒做過,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回家了。楊夏在房間裏寫作業,聽到我在衛生間裏哭,問我怎麼了,我跟他說我要死了,以後我的房間你可以用作書房了。他把我拉到燈光下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來轉去,檢查那個已經結起來的黑色小點:“……死不掉的。要是有什麼事,我會救你的。”

“真的嗎……”我又想哭。

“真的。我會救你的。”他低下頭,看着我的眼睛說。

不知道在裏面呆了多久,等我出來的時候母親正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她的眼底發青,用一種近乎渴求的眼神直愣愣地望向我。

“媽,不救了……我們不救了。”我輕輕地說。

冬日的陽光暖融融的,在病房裏下了安眠藥。楊夏睡着了,母親也在椅子上打盹,她太累了,不知道是因爲快六十歲了一天還要打兩份工太過喫力,還是因爲在生活的累裏泡得太久。

她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只有那麼一次,兩年前楊夏忽然情況變得不太好,醫院發了病危通知的時候,她的眼睛充血,伏在病牀上問我,爲什麼,我已經這麼努力了,什麼時候,到底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

上個月他又被髮病危通知的時候,母親連叫都沒有叫我,她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但是冷靜,問我能湊上多少錢……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楊夏的女朋友趕來在醫院裏哭着求母親,救救他,求你救救他,母親一定也就同意放棄了。她明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洞,明知道沒有意義,可她是母親啊,全世界只有她不能放棄。只要有一個人對她說,救救他,她就再也不可能硬下心腸。半年以後,他的女朋友便再也沒出現過。而母親,十年,二十年,她的一輩子都不可能再離開這個醫院了。

第三年的秋季,楊夏在某個清晨甦醒了。還是母親先發現的,她找到護士的時候手還在抖。連醫生都覺得挺驚訝的,跟我們說能恢復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但是他不會講話,能動的地方也不太多,只有眼睛會轉一轉,大多數時候也都是病怏怏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人事。我想象不出對楊夏來說,有比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更殘忍的事。

年初五的時候又是晴天,隔天我就要走了,於是買了一束向日葵去醫院。我把向日葵插在瓶子裏,放在楊夏能看見的那個角度:“真的,哥,現在的花店太黑了,一束向日葵收我五十多塊錢……”

母親燉了一點雞湯,我問她能不能給我喫,反正給楊夏也是浪費……

我們聯合起來想出一個整人的遊戲,就是去掐他人中。最近醫生要給他做什麼康復訓練,一直要用手掐他鼻子下方,聽說非常疼,每次這個時候,呆呆的楊夏就開始有反應,而且反應很大,臉皺得跟嬰兒似的,我們都覺得很有趣。現在我只要假裝拿大拇指往他按過去他就會條件反射地別過頭去,臉皺成一團,我就很沒良心地咯咯亂笑。

兆凌發消息問我明天要不要去他家,他爸開車送我們去機場。其實我沒跟母親說實話。那晚在兆凌家裏,他母親一邊遞水果,一邊跟我講:“兩個孩子在家裏熱鬧,不過有時候也很煩的,你看着像獨生子女吧。家裏還有兄弟姐妹嗎?”

我本來想說沒有的,不知道爲什麼改口說:“我有個哥哥……不過一直住在醫院裏。”

“哦……那是蠻辛苦的。”他母親勉強一笑。

“那你們家,以後經濟壓力蠻重的。你這件事有沒有跟兆凌講過?”他父親掐了煙跟我說。

兆凌沒有說話。

我們家不指望男人的。那是我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關上手機。我猜母親這次一定又贏了,她的見識總是比我多,比我準。但她有一件事想錯了,我知道爸爲什麼留着那疊車票,就當是我一廂情願好了,他只是想告訴母親,你看,我不是不關心,不是不後悔,我也來過的,我也盡力了啊……

而我,也不是現在纔沒有眼光,上學時就是這樣的。那一陣子我暗戀學校裏的一個學長,常常會在喫飯的時候失魂落魄地發呆。連父親都笑我大了,有心事了。

那天早晨,天氣比往常還要悶,七點多空氣就熱得哄哄響。我沒精打采地跟楊夏一起走到公交車站,快到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談朋友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不喜歡你?”

我拎着書包帶子不說話。

楊夏忽然把手插在口袋裏,有點不樂地快走兩步,車流經過的風吹起一點他的襯衫邊角:“有眼無珠,有什麼了不起的,哥幫你找。”

我擡起眼睛,楊夏的耳廓和後腦勺都消失了,他後腦勺的旋很怪,跟別人反的,從前我總是嘲笑他。那個夏天,在潮溼悶促的空氣中一去不復返。我看到他呆滯的眼睛看着前方的向日葵,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幼童。

“呆子。”我用手戳戳他,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我彎下的背擋住了午後還剩一點點的太陽。他的眼睛沒有動,還是往前看着。哥……我們,做錯了嗎……哥……我無聲地說道。那一瞬間,他好像把眼睛看向了我,而我感到身體裏有什麼部分被無形的繩索僅僅拽住,扯着我離這這張臉越來越遠。

我來不及,也再也不可能告訴楊夏,雖然僅僅只有那個短暫的時刻,短暫得像汗水滴在柏油馬路,被熱氣蒸發。我卻曾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

只要他在,哪怕以後再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會再愛我都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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