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等人玩

春節後,我從北方回來,凌晨一點的時候,到浦東國際機場。遠遠就看見,出口站滿了接親友的人,他們構成了色彩偏暗的人羣。機場如果是我開的,我一定把出口一分爲二,左邊貼着“獨行小人”的藍色標識,右邊給以“殷切盼望的大眼睛”的橘色標識,讓有人接的和沒人接的可以分開走。我覺得好處有二。一,提高接機人的辨識效率。二,避免“獨行小人”們想起那句歌詞,噢,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不信你瞧吧,衝刺式的擁抱,一觸即燃的,甜甜的笑容,眼角上一點點淚水,都在提示:你降落在一個沒有人想接你回家的城市。

當天,和每天一樣,最靠近欄杆的一排擠滿了人,沒有空當,多數是一張張父母的臉。往後一排,稍微稀疏些,看起來,有旅社職工、司機或商務接待,有些舉着牌子。再往後,閒站着一位安保,幾個地勤和巡邏人員。而在最後的最後,我看見了她。她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女人,她站得最遠,但眼光裏的熱度毫不遜色,不比前面的媽媽們差。

經過她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裏,我記住了很多信息。比如吧,她很美,這是最籠統的。具體說的話,這種美給我一種清淡的感覺,後來,再想到那張臉,我就會想起茶山、水霧、荷葉、清酒、宣紙、白雲或者初戀——這些詞彙擺在一起,亂亂的,但終能匯向她。還有,她塗着淡粉色的口紅,水潤水潤的。應是鋅鈦白做底,加一丁點硃紅,再加一丁點檸檬黃,摻上水攪勻了。但很快,我就走過她了。

如果不是要往前走,如果我有一件隱身衣,我肯定願意花很長的時間,停在她面前,欣賞她。阿圖姆最初獨自呆在世上,倍感寂寞,於是將自己的陰莖放在手中揉搓,獲得射精的快感,生出了舒和泰芙努特兩兄妹。她讓我想起金字塔的碑文,噢,泰芙努特,雨與溼氣之神。我走到後面,轉過來看她,她比我高一點,穿着五釐米左右的黑色高跟鞋,可以推測,她淨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面孔無需多言了,說說頭髮吧,她有一叢棕褐色的長頭髮,上面是直的,下面有些捲曲。她穿着一件俏皮裁剪的小西裝,裏面是毛線連衣裙,在臀部以下的位置,毛線經過紅灰線條的變化,過度到黑色的流蘇。腿上是得體的深色絲襪。

我心想,這位泰芙努特在等誰呢?誰值得她來等呢?那個人,應當具有舒的容貌與威嚴,那個人,必須是個神聖的男子。他如果不是反恐戰場上的英雄,也應該是充滿智慧的英才,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個發明家。反正,我不急着回家,我做了決定,我要陪她一起等。我一定要看看那個男人的樣子,我一定要看看,她現在冷冰冰的焦急的臉龐,究竟是怎麼笑起來的。她的笑容,該有多麼讓人覺得人間美麗啊。

於是我折回來,走了幾步,站在離她不遠的位置,面對着出口。這個行爲一點兒也不讓我覺得尷尬,半夜了,機場的人還是這麼多,人們都着急回家呢,誰也不會注意到我。除了一起下飛機的幾個面孔,有可能爲我的行爲感到詫異之外,其他的人,肯定都以爲我也是接人的人呢。而且就連這些面孔,也很快就會離開這裏。我更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我假裝換上殷切的目光,望向絡繹不絕的出口,只是偶爾,我要看看她。從側面看起來,她依然很美,比大部分周圍的男人女人,都要高半頭,她站在那兒,就是亭亭玉立的天使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她從未停止輕輕點着下巴,仔細觀察出口處新鮮的旅客。她微微擡頭的那個樣子,就像準備好迎接上帝低垂身體、給她的一個吻一樣。嘴脣的弧線恰到好處,我沒學過美術,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在白紙上,把那樣可愛的脣線給勾勒出來,不過,我認爲,那是沒辦法複製的。對了,她手裏是有東西的,那是一個亮紅色的小手包,有着漁網狀的扎線,大小隻夠放下一個手機。她有時候握着它,有時候提着它的皮環,調皮地甩動。每次她挪步稍稍走上幾步,我都覺得,空氣中暈開輕微的,美麗的波痕。這是所有人也看不見的。

哈哈,我打心眼裏笑了。這些年,忙忙碌碌的,好像從沒虛度過什麼時間,又好像一切的時間都是虛度而過的。唯獨等她等人的時候,我感到了充實,我知道,我在等待一個必然發生的美麗結局,它一定會來,比我生命中任何未卜的事件都更具確定性。表演成一個等人的人是我的第一要務,而偶爾以偷窺的方式,扭頭看她幾眼,則是爲數不多的精彩時刻。每一瞥裏,她都不一樣。每一瞥,都讓我更加疑惑。比如吧,如果她是一張小裏小氣的臉,我可能會猜,她在等待一張令色、持家的臉。比如吧,如果她是一張愁眉苦臉,我可能會猜,她在等待另一張善於吵架的愁眉苦臉。但我永遠沒辦法想象,一種絕對的美麗,能夠等來什麼呢?她沒有瑕疵,我可以接受。但我想象不到沒有瑕疵的男士。

我私想,她如果是個行爲藝術家或者非人類就好了,她可能等的是一束光的出現,也可能在等什麼我看不見的精靈,甚至,其實她並不存在,只要我走過去,以臂爲刃,砍過她的身體,會發現那是一團虛無泡影,是我大腦中對絕對美麗的映射罷了。可她又與每個人一樣生動,她也呼吸,她站久了,也會擡擡小腿。她最終還是拿出了手機。

天啊,不知不覺,都過去四十分鐘了,這一定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或最富有想象力的事情了。我的腿有些酸了,機場的暖氣很足,我穿得又太多,渾身冒汗真讓人不舒服。只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實在是對靈魂的巨大消耗,不然,銷魂這個詞也不會被髮明出來了。我開始更多地觀察人羣。說實話吧,每個男人,我是說,每一個,不論是獨行的,還是有戀侶陪伴的,或是和父母走在一起的,都會做出同樣的舉動,那就是看她幾眼。更別說一直在這兒轉悠的安保和男性地勤了,他們除了敷衍問路人幾句問路話之外,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看她。這讓我有些失落,畢竟這個現象告訴我:她的美是一種公共知識,並非你個人的精彩發現。當然也有極個別幾個絲毫不去注意她的男士,我不懷善意地推測,他們不是千萬債務纏身,就得是專業殺手,急着趕去市區執行任務。

我竟還站在這裏,像時間消失了似的。她不可能意識到我的存在,除非那個未知人出現,她的注意力就不會有絲毫轉移,她的生命就不可能被重新打開。我看見她把手機掏出來,發了一些信息,然後低着頭盯了會兒屏幕,身體輕輕地抽搐了幾下。也許是抽泣吧,也許是急促的笑,我不知道。抽泣,也可能是喜極而泣。笑,也可能是悲憤的冷笑。哭和笑都代表不了什麼。不論哭和笑,我都能確認,一種鮮活的動能覆蓋了她與她周圍二十釐米的全部空氣。從這個行爲開始,她對我來說,越來越真實,從泰芙努特變成了人,從人又變成女友、妻子,也可能是母親,女兒。

人們是如此的忙忙碌碌,社會是如此的秩序井然。凌晨兩點了,從世界各地降落此處的陌生人們,與其說是在出口處四散分別,各自迴歸安靜的巢穴,不如說是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向喧囂匯聚。看看其他人的面龐吧,是那麼容易讀出故事來,你可以看見,孩子總是飽含新奇與活潑,在不上學的假期,他們連走路都是快樂的。父母的臉,總感覺蒙着一層不開心的壓力,似乎時刻都在問問自己,還有什麼沒想到的?那些工作出差的人,有的,臉上寫着一種改變世界的慾望,有的,只能看出一點點求生的意願。人羣從未停止從我身邊經過,我感覺,我處於一條大河的中央。

我們穿梭在這個世界上,像電子穿梭在纜繩裏面,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名字,那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精心考慮的產物,但我們只要匯聚在一起,卻成了籍籍無名的大衆,爲這座魔幻的都市注入新鮮的血液,供它以一種機械的方式不可阻止地運轉起來。我們使社會煥發光輝,讓這座機械堡壘穩步前進,而它又做了什麼呢?它用齒輪之間生硬摩擦力,把劇痛傳輸給每個個體。它用個體身上壓榨出的愛與哀愁,來潤滑自己每一個冰冷的零件。越多的疲憊的身軀經過我的視線,我越是想把機場炸掉,把飛機摔碎,讓人們無處可去,只能迴歸雨水和麥芒,迴歸風與新氧,迴歸帆與巨浪,迴歸痛快和希望。

凌晨兩點十五分了,接親友的人,已經換了不知道多少撥了,我想,她的腿肯定和我一樣痠痛,不然也不會越來越頻繁地在小範圍內踱步,晃動。我喜歡她動起來的樣子,她的步伐細細碎碎的,像一種獨創的舞蹈,即興且不可複製,我想給這支舞起個名字,就叫《驚蟄》吧。驚蟄之時,萬物甦醒,草籽萌動,春雨頻頻,從她的眼睛裏,能看得出來,她等的人好像就要來了。一種全新的激動,化作兩個光點,偶爾地,降落在她的左眼和右眼,蜻蜓點水似的,讓一層層快活激盪在空氣中。

但是,又過了二十分鐘,那個人竟然還沒有出現!我實在已經筋疲力竭了。太多太多的想法爆發在我的腦子裏。她總不可能在對方剛上飛機時,就來到出口等待了吧?何必呢?健身也沒有原地站立的健法兒;她總不可能明明看見飛機延誤了,還死盯着出口,站在這兒消耗時間吧?何必呢?眼神又不能爲飛機提供動力;她總不可能是一名喬裝後的便衣警察,通過打扮來隱藏身份,爲了抓捕降落在浦東的嫌犯吧?公安部門不可能連嫌犯的航班號都拿不準;最後,她總不可能和我一樣,正玩兒着等人的遊戲,只爲了驗證另一個人的等待結果吧?就算確實如此,那像我在等她一樣,她在等誰呢?那個人所等待之物,不也是遲遲沒有出現嗎?我忽然發現,如果再猜下去,將陷入一個不朽的循環。強大的荒謬和虛無感從上至下,注入了我的身體,我感覺心跳變慢,難以呼吸了。

在人類幾十萬年的歷史中,等人,肯定是不計其數的。但像我這樣,等一個人等別人,出現過多少次呢?我大膽估計,這種事,要以個位數來計算,畢竟像我這樣變態的行爲,它消耗生命,而毫無目的,它出於私心,卻毫無回報。我對着原初之丘阿圖姆神發誓,我不可能去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膀,問上一句,“您好,請問,您究竟在幹什麼呢?”但我的腳,確實一點點開始,朝她的方向挪動了。我對她,由愛慕,到好奇,由好奇,到憐憫,再由憐憫,到說不上的憤怒,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情緒的進化讓我心力憔悴,我感覺我被耍了,她如果不是突發奇想在機場站街的美麗妓女,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剛從醫院裏跑出來的精神病患者。還有,還有,按照量子力學的說法,另一個宇宙和我們的宇宙產生了一點點的交融,這個交融之處,在我的宇宙,是機場沒錯。但在另個宇宙,有可能是一艘遠洋郵輪的甲板,這就說得通了。實際上,她並沒有在等人,也並沒有對出口翹首以盼。她只是站在船頭,和許多另個世界的人一起,看夕陽西下的風景。

我幾乎瘋了!我明確告訴世界,我瘋了!現在,我與其說是在等她等別人,不如說是想給以後聽我講這個故事的人,一個明確的交代!就像金字塔恢弘壯闊,少不了最後一塊巨石。小說字句璀璨,少不了最後一個段落。航天飛機直指寰宇,少不了發射底座。漫天繁星眼花繚亂,少不了任何一個星座。可以看到,即使不停出現的男人們,如出一轍,非要注視着她,但是她眼裏的美麗,已經被嘈雜的人羣慢慢沖淡了。她的這種執着,也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刺眼,甚至有些令人惶恐。

我一狠心,又開始問自己,同樣是他媽的血肉之軀,同樣是靠氧氣維生,人家等得起,我怎麼就等不起呢?!不就是耗着嗎?空耗,空耗着還不簡單嗎?總比做數學題簡單多了。她的體格並不比我健壯,她的肌肉耐力,也不可能比我高到哪兒去,她手錶上的走字兒,也不可能比別人更慢一些。時光是如何摧殘我的,就會一比一地如何摧殘着她。她的容顏,如果因這場等待衰老了兩分,我也絕不會多衰老一分。退一萬步講,我掏出手機,查了查吉尼斯世界紀錄,我一看,世界上站在原地什麼也不幹,最高紀錄的人,足足幹出一個兩天零十二個小時。哎呀,這才哪兒跟哪兒啊,繼續吧!朋友。

我絕不會再看她了,她像一尊神像,自打雕鑿完工之日起,就正面着出口,不容篡改。而我,如果總扭頭看她,小動作積少成多,也構成體力上的不公平。既然這是一場漫長的戰役,決定成敗的一定是微小的細節。我只需保證,她出現在我的餘光裏,從未消失,這就足夠了。

凌晨三點十分,國內航班越來越少,外國人的面孔越來越多。我的腦子無比混沌,透明的,無色無味,無重量的酒,被神祕力量準確注入我的血管。瞧吧,這位印度長相的一家人中,有一位戴頭巾的端莊女人,在我眼裏,她如溼婆般對我微笑,下一秒,就要跳起死亡之舞。猶太長相的揹包客,高高大大的,在我眼裏,就是創造了蘇美文明的巨人,阿努納奇本人!像這樣,我面對的不再是簡單的旅客之流,而分明是人類衆神,向我紛至沓來。無比神聖的快樂,席捲了我每一寸神經,這種快樂,越是無法與人分享!越是在我腦殼裏集聚,脹痛,讓我的所有器官,爆發出陣陣痙攣。我幾乎要一邊大喊着,一邊小便失禁了。

機場安保和地勤絕對沒有爲我感到詫異,很簡單,因爲他們早就下班兒了。我一擡頭,零點三十五了。考慮到,自古以來,國土戰役,都是男人用槍炮射來射去,分出勝負,卻只不過是爲了給女人們建一座安穩的大廈。考慮到,自古以來,偉大史詩篇章,都是由男人累死累活地寫就,卻只不過是爲了磨磨筆桿子,給女人寫封漂亮的情書。考慮到,無數打造了人類經濟帝國的男人們,最終,只不過是爲了給女人們賣束玫瑰。考慮到,我們從女人的陰道中降臨,又進入大地之母的陰道中,獲得永恆廕庇,那麼,和女人開戰,與女人較勁,絕對是宇宙間最爲愚蠢的命題。最終,我大步走向她,步幅誇張,迫不及待。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受了小小的驚嚇,退後了一小步,正面面向我,毫不吝嗇展示她美麗的一切。

我太口渴了,也太久沒有開口,以至於,第一句話,沒說完就停下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表示抱歉,整理了喉嚨,我問她:“朋友,您在這兒等誰呢?”

“啊?”她說。

她好像沒聽清我的問句,但這個“啊”的發音,是那麼曼妙,就像她喉嚨裏有個微觀天使組成的合唱隊,齊聲喊出“啊”一樣。我重複了問題,我說,“朋友,您在這兒幹什麼呢?”她對我笑了,然後說,“噢,我在觀察人呢。”

“真好,你觀察多久了?”

“差不多三個小時吧。我是想畫一幅機場出口的油畫,印象很重要。我積累一些印象。”

之後,我不知道說什麼話。只對着她笑。她看了看別處,又看了看我,然後她也笑了。她笑,是因爲不明白我在笑什麼。我笑,是因爲她一直在笑。在航班播報的聲音裏,在從無止息的旅客中,在宇宙中一面不起眼的大理石地磚上,這種笑容,又是一個無盡的循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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