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 下

  翠兒一個人躺在牀上,孤枕難眠。

  本來,她想“借雞生蛋”,卻不料“借雞”上癮,難以自拔,被丈夫劉大成現場捉姦。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吞,但是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人,有時候就是怪,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纔會想起他的好。翠兒這才發現,她很愛大成,雖然大成生理上有問題,肉體上難以使他滿足,但從內心裏,她就是愛他,說不出所以然的一種痛到骨髓裏愛他。好長一段時間,翠兒都是在悔恨與痛苦中度過。每天喫飯,她都會在桌上多放一副碗筷,就象大成還在身邊一樣,笑嘻嘻歪着頭望着她。這個時候,她會很心痛,盼望大成能夠忽然回心轉意回到家裏。

但這已經不可能了。

她知道這已經不可能了。可她就是忍不住,每天都會跑到村口,跑到那個下山必經的山核桃樹下,把着樹幹,癡癡往山上張望。

“忘不了哥哥呀--”女兒崖上,女兒鳥在哀哀鳴唱。

山果兒紅了,壓彎了枝頭。紅山果是她的最愛,每天黃昏,總能看到大成手上拿了幾串紅山果,打山上緩緩而來。這時,她的眼裏總是不由自主的汪滿了幸福的淚水。

但此刻,再也不見大成下山了。直到眼望酸了,腿站軟了,脖子伸疼了,也看不見大成。“忘不了哥哥呀——”女兒鳥打崖畔畔撲楞楞飛走了,留下聲聲嘆息,哀怨悽婉。

黃昏了,日頭落下山。翠兒踽踽回家去。

翠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翠兒知道,再不能這樣了,這樣很快就會把身體拖垮。爲了肚裏的孩子,她極力讓自己忙活起來,不敢稍有半刻清閒。

但是,每當挺着個大肚子出門,總能看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甚至有時候,還會有一坨狗屎飛到她的面前。翠兒不睬。上山種地,下河洗澡,該幹什麼幹什麼。一個人只有把自己照顧得好了,纔等於照顧好了孩子呀。

她有個念想,無論如何,她要給大成留個後。儘管這孩子不是大成的。儘管大成不要她了。她要讓這孩子爲大成家傳宗接代。她已經做了錯事,她不能再對不起大成了。

翠兒打定主意,她要爲大成看守門戶。

她寧願守這個活寡。

她在腰間纏上三尺白布。三尺白布意味着,她沒了男人,她是個寡婦。她要寡婦熬兒,儘管這個兒,是個野種。

那是一個午夜,有風,月光被院裏歪脖子槐樹搖得支離破碎。翠兒要臨盆了。這是件幸福而又折磨人的事,而又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可是,村裏沒一人來幫助她,孃家人嫌她敗壞門風,丟人,來了臉沒地方擱,早就與她斷絕了關係;村裏人厭惡她,嫌她傷風敗俗,不攆她已是天大的好事,生野種,躲還來不及呢,沒人來。翠兒在牀上折騰得死去活來,直到筋疲力盡了,忽然一輕鬆,孩子的哭聲在屋裏陡然響起。

咬斷了肚臍,翠兒抱着孩子哭了,繼而又疲憊而幸福的笑了。

那一夜,是她最痛苦的一夜。

那一夜,又是她最幸福的一夜。

有了男娃,翠兒的生活充實起來,臉上也有了笑容,身子也日漸豐腴起來。翠兒又回到了以前的美麗,不,比以前更美了。那是一種少婦豐腴的美。

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不是寡婦,卻比寡婦更招風引蝶。惹得村裏男人又開始打她的主意。

尤其是王三,隔三差五來她家幫忙找活幹。

翠兒不拒,讓人幹活比指使自家男人還狠,巧嘴比蜜還甜。但要揩油,她會立馬翻臉,狠起來就是一個不要命的主。

一天,王三要霸王硬上弓,被翠兒摸出剪刀,對準那玩意兒就剪,王三慌亂中用手格擋,卻不料,由於奪得猛,剪刀劃破了肚皮,血流了一地,嚇得王三捂着肚子跑了。

三嬸來討公道,翠兒不懼,乍開膀子,扯開嗓子,與三嬸對罵,甚至撕打。打不過也要打,死纏爛打。直到三嬸怕了,跑了,仍追上去,堵在三嬸家門前罵個天昏地暗。啥都罵,啥難聽罵啥,還單罵王三。正是王三,使得她家不成家,人不是人。她那個悔恨啊。

人一但發了潑,拼了命,沒有個不怕的。

王三理虧,躲起來做了癟三。三嬸也怕了,躲了,關上門,再也不敢出來應聲了。

翠兒赤了腳,散了發,腰纏白布三尺三,跳着腳的在門外罵。她跳一下,白布飄一下,一跳,一飄。風大,白布如旗幟般烈烈抖動。直罵得吐了血沫子,罵得三嬸家雞飛狗跳,罵得三嬸膽戰心驚。

平常,這個王三在村裏也太壞了,仗着堂哥在省城做官,整日裏胡混浪蕩,不務正業,淨幹一些見不得光的下三爛勾當。惡人自有惡人磨,此刻,村人遠遠地看着,看得心裏暢快淋漓,比看一場大片還痛快。

見被罵的人出來道歉了。一個個轟然叫好。直到散場了,離開了,才驀然醒悟,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跺一腳:

呸,啥玩意兒,一個流氓,一個潑婦,沒一個好東西!

自此,翠兒又得了個外號:潑婦。

蕩婦加潑婦,使她更成了人人躲、個個罵的瘟神。

翠兒也不在乎,大街上高高揚起頭,人不睬我,我也不睬人,腰間白帶飄飄,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自此,便沒有人再與翠兒來往。

這樣也好,翠兒想,這樣清淨。只是,沒了人幫助,翠兒的生活日益窘迫起來。且不說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單就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就讓翠兒頭疼。尤其到了冬天,缺柴少水,她不得不一個人下溝擔水、上山砍柴。晴天還好些,遇到下雨下雪天,路上結了冰,一走三滑,尤其是那段彎彎繞繞的羊腸小道,一不留神就會有跌下山谷的危險。

一天早上,孩子發了燒,鬧的慌。翠兒去了鎮上給孩子掛針。掛完針,回家來,在翻過一道虎溝,爬上那段羊腸小道時,遇上了虎了!虎平時不來,今天卻是個例外。

虎坐於路口,望着她。似乎專門等她一樣。

老虎,懸崖,峭壁。那一刻,翠兒的一顆心砰砰地直嗓子眼裏鑽。她怕,她想轉身逃跑,可她知道她哪裏跑得過虎呀!如果扔下孩子,憑她靈巧的身體爬上身旁峭壁的一棵松樹,或許能逃過一劫,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她放下孩子,走前一步,她要悲壯地以身伺虎。

她望虎,虎也望她。空氣一剎那凝固了。

虎站起來,尾巴繃緊,繃緊,蓄勢待發。虎要發動進攻了。

危機時刻,背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來。她知道,這是孩子要拉屎,只有在拉屎的時候孩子纔會哭,可是孩子啊,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太不是時候了呀。翠兒嚇出一身冷汗。

突然,一塊大石飛來,狠狠砸在虎頭上。虎喫疼,一跳,渾忘了身旁就是懸崖,頓時身體懸空,轟隆隆滾落了下去。

翠兒一屁股坐倒在地,天啦,這真是虎口逃生啊!翠兒慶幸的撫摸了一下胸口,抱起孩子,待孩子拉了屎,再擡眼看時,只有風吹動松枝的聲音,四下杳無人跡。她不敢怠慢,背上孩子,小跑着回到了家裏。

天,已經黑了,她擔起空桶下山去擔水。卻不想,由於慌忙,在一個拐彎的斜坡子處滑倒了,一腳懸空,連人帶桶咕咕嚕嚕滾下了山溝。還好,人沒事,只是手上破點兒皮,無大礙。

等她再次擔了水,回到家,孩子已滾落在地上,腚上一片青紫,額頭血跡斑斑。她放下桶,抱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起來。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是多麼恓惶,多麼無助……

也是從那晚開始,她家的院子裏開始有了乾柴,廚房裏的水缸再也不缺水了。她看不到人,但她知道,那是大成乾的。一股暖流剎那間湧遍全身,大成,心裏還是有她咯。

象往常一樣,翠兒又來到了村口。

只不過,此時,她不是抱着孩子。孩子七歲了,在身前身後蹦跳着。清風徐吹。她告訴孩子,大山裏,有一個高高大大的人,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父親怎麼不來看我們呀。”孩子仰起小臉,問。

“他忙呀,在看山林。”

“我們去看他好嗎?”

“好呀。”

在一個晨曦初露的清晨,她和兒子上山了。山路彎彎,兒子一忽兒跟在身後,一忽兒跑到前面。火紅的朝陽在她們身後升起。

那一刻,翠兒心裏充滿了喜悅的歸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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