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不可预见——马丁·布伯相遇哲学视角下的《宿业师山房待/期丁大不至》

    《宿业师山房待/期丁大不遇》                                [唐]孟浩然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宿业师山房待/期丁大不遇》的题目有两个版本,一为“待”,一为“期”,“待”是“等待”的意思,“期”的意思是“等候所约的人,泛指等待或盼望”,“期”似乎比“待”有更多的主观意愿和情感,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有一个将要去遇见的对象。

布伯在《我与你》第三卷中提到“惟有以其全部生命走出去与其‘你’相遇者,惟有把世界之一切在者均视若‘你’者方可接近那不可寻觅的他”。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直留恋于世界的人与抛弃世界的人都无法接近“你”,而只有当人以完整的生命步入与“你”的相遇中,把所有一切存在者都看作为“你”,才能和世界的“你”相遇,因为上帝(这里的“上帝”指的是纯全他人、纯全自我和纯全现时)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之中,只有建立起“我—你”关系,此时此刻我们可以说与“我”相对的“你”有了存在的“你之意义”。

孟浩然“期丁大”的结果是“不至”,但这个结果其实并不重要,在至于不至之间,是不可预见的“遇见”,是与在者的相遇,所有真实的生活就是相遇。

所谓“观山则情满于山, 观海则情溢于海”,诗歌前六句融情入景,诗人的形象主体与情感十分明晰,虽然到第七句才点出“之子期宿来”,但是诗中处处有“我”的情感意识存在。景物和情感的激发是一个循环的因果关系。

我们给予事物的名称, 我们关于事物的观念与表象都肇始于纯粹关系性的事件和境况。在与在者相遇的关系事件和与相遇者共同生活的境况之中, “初民”产生了对于事物的原始印象与情感。在“我-它”关联之中,在者是被“我”放置一个时空框架之内的,“我”对在者的态度,取决于“我”现在的需要。

夕阳西下,万壑蒙烟,凉生松月,清听风泉——孟浩然等待友人未至的过程中,现实世界实现了从薄暮到近夜的时间变化。

“夕阳度西岭”的“度”字将时间流逝拉得极为缓慢,徐徐落入西边山岭,仿佛悠闲踱步,而“群壑倏已暝”是发生在转瞬之间,“倏”一字极写迅疾之意,忽入昏暝之境。客观事物是不以主观情感为转移的,但“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

“松月生夜凉”,这里用的是“凉”而不是“冷”,细微之处值得玩味。“冷”是突然的一阵感受,而“凉”是一种缓慢浸入皮肤的感觉,其实暗含了时间的变化。此外,“冷”字未免过于冷寂肃杀,而“凉”字则稍显温和,隐有清幽之意,诗人虽然是孤独的,但是心境应当是闲适的,这从下文也可看出,而且“松月夜凉”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幽美的景色,这便是与丁大的遇见之先陡生了预见之外的遇见,万物都在关系之中,都在遇见之中。

作者在“松月”和“夜凉”之间用的动词是“生”,这和“凉”的道理是一样的,就像“海上明月共潮生”,是一个慢慢推进的过程。

诗人见松月而觉夜凉,听风泉而感山幽,细腻地传达出内心的情感体验,无须询问聚散的因果,“你”、“我”只在这一刻的关系之中。唐代诗人皮日休曾在《郢州孟亭记》中写道:“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这未免不是一种对生命自我尺度的尊重,无须预见,只需遇见

第五句“樵人归欲尽”到第六句“烟鸟栖初定”,诗句深层折射的是从物质层面的外在征服过渡到与自然的融一和内在的情感。“我—它”关系的产生源自于自我与其周围世界的分离。正是在自我与世界的分离中, 自我意识才得以产生, 周围世界则成为其感觉与认识的对象, 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也由此而生。

“仅当原初词‘我—影响—你’与‘你—作用—我’分崩离析之时, 仅当‘影响’、‘作用’皆沦为对象之时, ‘我’才脱离元始体验, 步出无限本源的原初词, 成为一独立实体。”

在“我—它”关系之中,外物相对于主体只不过是被动存在的客体,樵人砍柴谋生体现的就是一种主体对外物的利用,在这样一种对象性世界之中, 自我被因果法则制约, 所以不可能获得自由而本真的存在。樵人只有当不需要砍柴谋生的时候,站在一个尊重生命的立场上,平等地和树木对话,这个时候的“樵人”(这个时候的“樵人”已经不能叫“樵人”了)才得以真正呈现独立实在的自我意识

山中的砍柴人归家而去,烟霭中的鸟儿刚刚归巢安息——这里已经是一个自然的维度和生命的维度,进入到了“我—你”关系之中。世界与“我”的存在相互交融、浑然一体, 他人也不再是“我”的客体, 而是与“我”同等的精神性主体。在这一境遇中, 他人真正地成为了他人, 对“我”而言, 他成为了与“我”对话的人格之“你”, 进入相遇与对话之中。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提出了人生的境界学说。他认为,人生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自然境界不需要觉解,是一种无知无识的状态,功利境界是是对于自我和所作的事情功利性的意义和价值,比如孟浩然这首诗中的樵夫砍柴,动机是利己的,第三层境界是道德境界,也就是儒家经常强调的一种社会责任感,个人的觉解是符合道德的,天地境界是最高的境界,是经历万事万物之后的物我两忘,有超道德的价值,所以冯先生说“中国的圣人是既入世又出世的,中国的哲学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

这与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呈现对“我-它”到“我-它-你”的论述是相似的,布伯也将关系世界划分为了与自然相关联、与人相关联、与精神实体相关联的三种境界。

中国圣人所见之景、所做之事不过也只是常景、常事,只是有殊妙之觉悟,有自我的意识和超道德的价值观念,也就是“我”,所以当“我”和“它”相遇时,“它”成为与“我”对话的关系主体“你”,进入到“我-你”之中。中国哲学和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永远在追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命的维度。在“我”与“你”的关系里,所有的一切都汇融于关系之中。

末二句“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其实有一种非常美的生命感动,“侯”是一种寻求遇与不遇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体验。

“孤琴候萝径”的形象不禁让人联想到屈原《九歌·山鬼》中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萝”字本身指向的就是自然,其次,香草美人自屈子始已经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经典的君子形象,代表高尚的人格,于是“萝”便实现了自然境界向道德境界的跨越,最终可以指向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

孟浩然用了“孤琴”二字指代自己,可谓是风神散朗,风雅至极。“孤”这个字表现的其实是所有人类共同的生命状态,每个人在世上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之子期宿来”就是一种相遇和对话。这里可以回到诗题之中的“待”,他者是一个有限有待之物,与“我”相互分离,但当他者以“你”的面貌呈现在“我”面前时,“你”便是一个绝对的存在,称述为“你”。“我-你”的关系不是永恒的,人总是不断往返与“我-你”世界和“我-它”世界,这是人类的悲哀也是人类的伟大。

这里或许还可以做另一个延伸的思考。“萝径”——“径”是什么?我们可以联系作者孟浩然的人生经历,是路?人生的方向?如何实现梦想?这种充满不定性的未来和布伯笔下由于世界双重性不断游走的人类是多么相似啊。我们走在人生的路上,正是要去和不可预见的生命存在相遇。孟浩然曾经写过“不才明主弃”的句子,虽然有所不同,孟浩然对君主的“待”也是一种去遇见。

每一个别之“你”皆是对“永恒之你”的洞见;每一个别之“你”皆向“永恒之你”称述原初词“我—你”。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见,只可遇见。且期,且待,且“孤琴候萝径”,“不至”之余,亦有所遇,待有所遇,亦有佳意。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遇。


——首发微信公众号“一期一祈兮”,部分参考资料可详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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