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與癡理——談“藕官燒紙”

前段時間看了臺灣歐麗娟老師的紅樓公開課,感觸頗深。

《紅樓夢》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藕官在山石後燒紙泣念被婆子撞見,寶玉爲其解圍。後寶玉悄問芳官,原來藕官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唱小生的藕官與扮演旦角的菂官在戲裏“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日久生情,假戲真做,“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芳官等人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爲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藕官、菂官與蕊官的生死情緣,雖只是戲文的排場,卻處處真情,都只爲風月情濃。勇敢地進入新的感情以及生活,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生命的珍愛。將每一段感情珍而重之,真正地記在心上,而不是拘泥於外在的形式,心中有情,纔是真情。

宋明時期的程朱理學過分強調“天理”和“人慾”的對立,在極度的壓抑之下,明中期的王陽明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題,從“理”開始走向“欲”。而這之後,明清江南文學思潮演進的一條重要線索便是從“原欲”到“情本”,明清小說其實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明顯的從“欲”到“情”的動態演化過程,比如從《金瓶梅》到《牡丹亭》。

“情本觀”是晚明的重要思潮,馮夢龍在其輯評的文言短篇小說集《情史》序言中曾提出“情教觀”,李贄以“童心說”強調“自然人性”,袁枚的“性靈說”推崇“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湯顯祖更是提出“至情”的言論——“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然與這些有所不同的是,《紅樓夢》五十八回提出了一種情理兼備的“癡理”觀,張揚了“情”的人文價值,也肯定了“理”在情愛建構中的規範與導向作用,從“情”走向“情理兼備”。

這個“癡理”首先着眼於“癡情”,此亦即《紅樓夢》“書之大旨”。自開卷的 “情僧錄” 到末卷的 “情榜”,曹公之筆皆落在“情”字,這正是曹公繼明後期人文主義思潮 “揭情以抗理”的開明思想的表現。但是“癡理”觀又表現出對晚明“情本觀”的一種超越。“癡理”是將“情”的定義權還諸內心,在心中長存情感的純度、厚度與持久度,而不以生死、婚寡、燒紙等外在形式爲衡量標準,重點在於心靈本身始終不失其根源意義。“情”的執着不是隻有“全無”與“全有”這兩種極端方式,而是可以情理兩全的。

情理兼備,兩盡其道,盡力而爲。當你經歷生活的諸多變化,內心還能去守住一個不存在的幻想而不丟掉它,比一個人孤守一世更來的艱難。一個人是不是至情之人,要由心來判斷,而不是拘泥於外在的形式是否有新人,須知心誠意潔比外在形式更爲重要。你只管問你的心,你的心如果沒有忘了舊人,歷經時間的距離,也沒有把情淡忘。世上沒有哪份愛是獨屬於自己的,愛會失去,但心裏存念便是情分。每個自我都是孤獨的個體,又在相遇中得以完全。

在真情的基礎上,如何對待舊情侶,如何處理新人和舊情、續娶和大節的現實關係,如何擺正情和理的位置,正是藕官的呆話告訴我們的道理,體現了一種與封建性質的婚姻愛情觀念、晚明至情觀都不同的新觀念。

而這種兩盡其道的婚戀觀恰恰是儒家中正思想的體現。

《禮記》曾言制禮之本有三:“夫禮,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表明“緣情制禮”是儒家禮制的基礎。很多學者都認爲《紅樓夢》爲禮教的叛逆之書,但是透過文本,能看出曹雪芹反對的並非是禮,而是程朱標榜的無情之理或虛僞僵化之僞禮。

黛玉偏溺於情,往往不能以理調節,寶釵則相對守理太過,其他女兒也多於情、理兩端各有偏廢。第五十八回藕官一番得新不忘舊的言論道出了此中三味,不忘舊人是“情”,而爲舊人守節不娶也不是“理”,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過猶則不及,中庸方爲道也,所謂以理範情、以情維理是也,不過這個度要把握好,真情始終是其根本。

藕官燒紙又引出了賈寶玉的祭拜觀,跟一場禮儀周到的喪禮相比,憑弔者發自內心的哀傷,纔是喪禮真正的意義所在。“心誠意潔”,有真情,這是最根本的,即便只供“一鍾茶”、“一盞水”,就足夠了,只在“敬”,不在虛名。如《論語》雲:“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寶玉看上去離經叛道,但他離的是假經,叛的是假道。

寶玉讓芳官向藕官轉述時,用了一句“不是孔子的遺訓”,而寶玉所傳達的祭拜觀和藕官的癡理之說殊途同歸,不注重外在形式而注重心誠意潔正是佛道思想的體現。儒家爲《紅樓夢》提供了深情,道家提供了靈性,佛家提供了悲憫。

在芳官眼中,藕官、菂官的關係不是友誼,而是你恩我愛的關係。有一些分析說藕官和菂官的關係是“境遇性同性戀”,是在單性的環境裏混淆了對同性的感情而產生的,筆者不置可否。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把友情、愛情、性親密都放在第三層次情感和歸屬的需要中,與其將二人的關係定義爲“女同性戀”,我更願意稱之爲精神戀愛。同性戀這一概念是西方19世紀以來心理學、精神病學、司法等一系列知識和權力結構下的一種建構,福柯就曾古典友誼的消亡和同性戀關係的產生髮表過論述,而對於中國古典傳統來說,以“性”爲核心來對人進行分類和命名其實是很陌生的觀念。藕官和菂官的關係,最終應落在一個“情”字。

以生命的立場來看,藕官與菂官的愛戀是平等的有共鳴的生命之間的相互迴應。這種迴應帶着對自我生命的肯定,又共同組成了一個新的“自我”,實現了靈與靈之間的相互交流和救贖。它向世人描繪了一種超脫的宗教式潔淨的“情”,由這一特殊的“情”,我們可以窺到《紅樓夢》中的生命價值關懷,即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共同認可的精神共鳴。

“藕官燒紙”揭示的最重要的道理是:心意比形式重要得多,不必拘於世俗。《紅樓夢》釋“情”,“情”既是一種感性生存方式,更是人生態度和世界觀,是現實性的生存自由。真情癡意固然可敬,然癡理又另有一分動人。五十八回的回目名是“真情揆癡理”,即“真情”可以幫助我們領略那一分“癡理”,“情”與“理”不一定是二元對立的。真正的情深意重是負重前行既而遇見人生的完滿,“情”由此有了深度,所以叫做“癡理”。心在情猶在,人空未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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