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一九二二年二月)

達夫的這篇小說着重把握兩個點:

性苦悶與變態性心理;空虛無望感,對現實的失望

性苦悶是生髮於空虛寂寞。於質夫留學日本,在日本未嘗得到真正的愛情,性慾的放縱卻是不少的。回國後是希望改過自新,極力剋制自己的性慾,甚至於轉向到同性身上。不過對吳遲生的情感淡化後,情慾又到了無可宣泄的地步,於是將滿足的需求寄託在鐘意的學生身上,或是在鄉下看飽女人來作爲發泄的手段。甚至在看小店的女人那兒騙來用過的針和手帕,幽夜裏刺痛自己的臉,又用手帕揩去,癡癡地感受變態的性慾的滿足,以至於抱上牀來睡覺。學生鬧事的時候進了城,還結上有妻的同事進了妓院,達夫竟也詳細地描寫起逛妓院的情節來,可見質夫相比《沉淪》的他,雖則同樣的空虛落寞,也還算是多長了幾根毛了。

空虛寂寞生髮於對現實的失望感。回國後希望改過自新,在當教師的過程中雖則感到對近於獻媚的工作的嫌棄,也還是交織着對職業的熱愛和希望的。但作者也明顯表達出個人抱負在黑暗社會下的無力。質夫的同學回國後無法忍受社會風氣以至於又回了日本,這是小說對社會情勢不滿的最初表露。後來鬧了質夫認爲可笑的風潮,並發展到無可奈何的地步,在同事的告知下知曉了風潮的複雜歷史,作者對這歷史的簡述很可以看出他的態度。

這一次風潮的歷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裏,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爲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爲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士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餘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着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複雜不復雜?

後來堂堂省長也應付了事,沒有給出實際的方案,一省的政治和社會的形勢幾乎操縱在軍閥一人之手。

質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裏搬出來之後,便同喪家之犬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爲連續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裏,不能出去閒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作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慾比人一倍強盛的質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着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社會形勢晦暗,國家前途撲朔迷離,個人工作生活也是一波三折,而愛情更是缺少的,以至於肉慾也無處宣泄,情慾在旺盛的年紀遇上空虛的心境,便要膨脹起來充斥整個思想。

最後作者竟用不少篇幅來細寫逛妓院的情景,而且語言詼諧,不急不慢,並不是迫不及待的性慾抒寫。結合結尾的幾句話可以看出作者的態度:

在海棠房裏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圍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

“死亡城市中的行屍走肉”,覺得現實無望質夫便也甘願墮落了。逛妓院這一段彷彿消解前面對反映社會問題的嚴肅性的戲虐文字,其實也反映着貫穿適中的虛無頹靡之感。在無望的社會,知識分子也是沉寂的,覺醒了的新思想不得用武之地,也就剩急需發泄的性慾作爲生命力旺盛的證明,變本加厲地存在着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黑暗的夜氣即是茫茫夜,吞併了入人心脾的足音,這足音是寂寞的城市街道上唯一的聲響,它從妓院走出來。

“茫茫夜”便也不難理解了:

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嚐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麼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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