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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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說起四九城最出名的旦角兒,自然非扶風班的顧修雅莫屬。

臺上扮相鮮妍嫵媚,一出貴妃醉酒繞樑三日,令人目眩神迷。下臺卸了妝,又是個毫無脂粉氣的翩翩少年郎。

他的戲迷裏頭,各家小姐太太不在少數,送來的花籃能堆滿戲園子的後臺。

這日他在戲園子下了臺,正在卸妝,有位管家打扮的人立在門口,神色恭謹:“顧老闆,我家少爺對您的戲十分喜歡,可否賞光一敘?”

顧修雅手上動作不停,漠然道:“抱歉了,我從不在後臺見客。若是我的戲還能入耳,後日再來聽便是。”

管家模樣的人眉毛挑起,還想再說什麼,忽聽一聲輕咳,立時閉嘴,拱手行禮後便退了出來。

顧修雅並不在意。

他唱的是旦角,往常也有些心思齷齪的紈絝子弟前來騷擾,卻不知他雖是伶人,可從不當兔兒爺。

好在他給總理府唱過堂會,老太太特別喜歡,等閒之輩還真招惹不起顧老闆。

片刻,後門又開了,卻是戲園子的李生,手中擎着本書,笑道:“顧老闆,您前日不是想看魏良甫《浣紗記》的點評,這不是?”

顧修雅喜道:“哪來的?”伸手接過,見書頁泛黃發脆,上面還留着祖師爺的筆記,竟真是嘉靖年傳下來的古書。

李生笑道:“戲迷送你的,經我手而已。”

顧修雅“哦”了一聲,這禮物可太合心意了。

但到底還是太貴重,顧修雅認真謄錄了副本,手寫一封信箋表達謝意,託李生連書一起還給了原主。

此後這戲迷便常常送些其他小禮物,附一張松花箋與他筆談。

有時是一方端硯,有時是兩尾長翎,更有一次是東洋的龍角散。那日他嗓子有些不適,唱得費力,這藥來得正是時候。

松花箋上字跡端麗娟秀,想必是哪家小姐的手書。除了龍角散的用法,更贊他近日的貴妃醉酒彷彿借鑑了崑腔的身段唱法,當得起一句麗而不妖。

顧修雅心中一動:這位可算得上是個知音。

 02 

松花信箋來得漸次稀少,顧修雅卻顧不上失落。

日本人攻佔了北平,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卻偏要扯什麼日中親和的幌子,要請他出來演上幾場。

顧修雅在寒冬臘月用冰水沐浴數日,終於得了傷寒,咳得連話都說不出,只能連連擺手。

前來請他的軍官田中只動了動嘴角:“那顧先生還是保重身體,不要連累了徐老太太纔是。”

顧修雅自小父母雙亡,幸好早逝的大師姐待他如母,臨終前求他關照自己的寡母,就是徐老太太。

話說到這份上,顧修雅不敢不從。

七日之後,顧修雅嗓子恢復如常。那幫日本兵才終於從他家小院撤走,半押半請地將他帶去了戲院。

舞臺上日中親和的橫幅扎眼得很,顧修雅只作不見,徑往後臺自己勾臉,穿戴行頭。

掀開簾子亮了相,掌聲稀稀拉拉,比初次登臺的學徒還不如。也是,不當面罵他一句戲子無義已然算不錯。

顧修雅瞧了瞧舞臺一側,拉京胡彈月琴的還都是扶風班的老師傅們。多年默契,一看扮相就知是哪齣戲。

雖說以花旦成名,顧修雅卻是個真正的文武昆亂不當,六場通透。他早想好了,雖是被迫登臺,卻也不肯遂了日本人的意。

今日他不演貴妃醉酒,要演三出武戲:前兩出是穆桂英掛帥和梁紅玉,後一出反串挑滑車。

前兩位是抗遼抗金的女英雄,後一位是岳飛手下的小將高寵,挑了金兀朮十二輛鐵滑車,力盡戰死。

頭一出,底下觀衆還不覺得。

唱到梁紅玉擂鼓戰金山,臺下已經有人反應過來,大着膽子開始叫好。

到第三齣,顧修雅咬着牙根念道:“俺不免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臺下早已掌聲雷動,叫好聲幾乎掀翻戲院的屋頂。

日本司令見氣氛熱烈,倒也滿意得很,頻頻朝臺上臺下揮手。

只有那略懂漢話的田中臉色難看,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瞧着臺上。

三齣戲唱罷,顧修雅回到後臺,心頭痛快之餘,不免也有點後怕。

前頭還有別的名伶演出,他迅速卸了妝,口稱擔心老太太的身體,先行一步回家,倒也沒什麼人阻攔。

到了院門口,見家裏黑燈瞎火的,想是徐老太太已按囑咐離開往鄉下老家去了,這才略覺心安。

時間緊急,他取了早準備好的小包袱,匆匆往城門口走去。

剛要走出衚衕口,便遠遠望見一隊日本兵,忙縮了回來,轉身閃進了另一條衚衕。

這裏衚衕密如蛛網,日本人不熟悉地形,一時半刻未必找得到他。

顧修雅奔了一陣,靠在牆上不住喘息。聽得日本兵的刺刀鏘啷,彷彿只隔了一道牆,沒奈何還是得逃。

忽然,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了他的嘴,顧修雅大駭,耳邊隨即有人低聲道:“顧老闆別出聲兒,跟我走。”

京腔端正,是個中國人。

 03 

顧修雅被帶上了一輛汽車,伏在後座上,正與那隊日本人擦肩而過。

刺刀的光反射到玻璃上,顧修雅閉上眼睛,一身冷汗。

須臾,到了一個小院子,院門在汽車進院後即刻落鎖。

那司機下了車,又替他打開車門,將他帶到一座二層小樓跟前,取出鑰匙開門,帶着顧修雅踏了進去,才吁了口長氣。

顧修雅這才發現,救他的那人是個約莫三四十歲的漢子,眉目冷峻,頗爲精幹。

未等他開口致謝,那漢子便道:“廚房裏有米有面,隔十日有人送菜,樓上左手第一間是臥房。我家主人說委屈您在此暫住,他會想辦法送您出城。”言罷便匆匆離開。

顧修雅便在這小院住下了,卻從未見到此間主人。

他起初尚有顧慮,只在臥房起居,一步也不多走。後來實在無聊,便試着去開對面房間的門,沒想到竟未上鎖。

想是主人的書房了,置着幾排書架,一張夾頭榫素書案上,湖筆、端硯、徽墨、宣紙,四寶俱全。旁邊還有張畫案,掛着幾排畫筆,擺着赭石、藤黃等顏色。

顧修雅心想,這位主人想必頗爲風雅。

爲打發時光,他日日在此練字,宣紙快用完時,才發現底下壓着一摞松花箋。

一見這信箋,顧修雅便想起那位寫信的知音。

將來出了這北平城,打不走日本人,他也不能回來。除了徐老太太和扶風班,若說還有什麼牽掛,便是這一位了。

其實有一點後悔,早知道真的緣慳一面,他當初就不該顧慮重重,哪怕只道聲謝也好。

這樣想着,顧修雅不由得取了支筆,蘸了墨,照着心中描繪的樣子畫了起來。

畫的是個容長臉兒的姑娘,雙眸如星,淺笑嫣然。

他頗爲滿意,只是放下筆時沒留神,碰到了畫紙,畫中人的眉毛上多了個小小黑點,倒像是長了顆痣似的。

他倒也不在意,瑕不掩瑜麼。

 04 

畢竟顧修雅只是個伶人,日本人大肆搜捕了半個多月也就懈怠了。

主人行事謹慎,等了一個多月,終於安排好一切,第二天便可以出城。

顧修雅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不知次日是否順利。忽想起那畫像還擱在書房,不該留在這裏。

他披衣下牀,打開房門,見對面房門縫裏漏出一絲燈光,不由得一愣:忘了關燈麼?

推開對面房門,卻不料畫像前立着一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那人膚色白皙,俊眼修眉,薄脣緊抿,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亮得出奇,與那畫像竟有幾分神似。

顧修雅一眼瞧見他左眉上的黑痣,霎時犯起了糊塗:這是畫中人成仙了?

幸好那人開了口:“顧先生,對不住,讓您受驚了。這幾月住得可好?”

顧修雅這才反應過來應該就是此間主人了,忙拱手道:“顧某多謝兄臺的救命之恩。怪我一時意氣,只怕將來連累您有麻煩。”

年輕人含笑道:“顧先生當面罵賊,這份勇氣智計令小生也心折不已,就別說連累的話了。”

原來這年輕人姓王名逸塵,說自己孿生妹妹是顧修雅的戲迷,百般求了哥哥來救他。

顧修雅心下感激,只道可惜不能向小姐當面致謝。

王逸塵看着那畫像道:“這畫像與妹妹倒是有些神似,我帶回去做個紀念可好?”

見顧修雅躊躇,又取出一樣物事,說是妹妹臨別所贈。

顧修雅接過一看,竟是當初那本魏良輔點評的《浣紗記》,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當初贈書的就是王小姐!”當下微窘,心想王逸塵索畫,也許是看出了自己這點情思。

王逸塵頷首,又道:“妹妹頗善武生,她言道,與顧先生明日一別,恐今生再不能相見。她畢生所願便是能與顧先生合演一出霸王別姬。”

顧修雅心中一跳:“兄臺所言,我自無不從。只是如今已近子夜,令妹千金之軀......”

王逸塵接過話道:“無妨。妹妹容貌與我絕似,我二人手足情深,顧先生......權且當我是妹妹吧。”

無絲竹管絃,更無票友戲迷,連人都是清水臉。

王逸塵唱得出乎意料得好,算不得聲遏行雲,也是金聲玉振。少了些英雄末路的寂寥,倒更像是一位了無牽掛的年輕霸王,有幾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

顧修雅邊唱二六,邊舞雙劍,眼前不斷晃過畫中面容清麗的姑娘,定睛一看卻又分明是王逸塵的臉。

唱完了,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顧修雅心中有異樣情緒湧動,卻又無一點頭緒,忽然道:“我再爲令妹唱上一段吧。”

便又唱了段長亭送別,卻是連自己也不曾發覺,原來那一種不忍相離的纏綿,自心底裏流出。

王逸塵神色怔忡,呆呆望了許久,正欲開言,那牆上的自鳴鐘忽然噹噹噹地響了起來。

他如夢初醒:“顧先生,夜已遲了。快早些休息吧。”

 05 

王逸塵安排得極爲妥當,顧修雅順利出了北平,又轉道上海,最後上了去美國的船。

初時生活全靠王逸塵臨別所贈,但好在美國也有華人聽戲,他才漸漸站穩了腳跟。只是嶺外音書尚且斷,何況海外。故國音訊便從自此全無了。

直到數年後,日本戰敗投降,那時顧修雅在美國已經唱出了名。

有戲迷自國內來,知他在打探王家的消息,專程攜美酒來訪。他才知道,原來王逸塵是北平黑道大佬王嘯林的愛子,北平城破後一直祕密抗日,後來犧牲在日本人的槍口下。

顧修雅聽着,面上平靜,心中早已驚濤駭浪。他忍着翻湧的情緒問道:“那麼王家那位小姐呢?”

來人倒愣了:“聽說王家三代單傳,只有這位獨子,倒未聽說有個女兒的。”

想了想,又道:“不過坊間一直有流言,說王嘯林的嫡妻當年難產而亡,其實生的是個女兒。王嘯林爲怕衣鉢無人繼承,才從小假作男兒教養的。也不知傳聞是真是假。"

當夜,顧修雅獨自大醉。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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