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我的奶奶劉桂英-下篇

人死了,這不悲哀,活着的人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課講到莊子,說這個人與衆不同的地方在於,莊子妻子死後,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爲莊子生兒育女,操勞一生的糟糠之妻死了以後,學生們怕老師過度傷心,紛紛上門安慰悼念,卻看到莊子在家正敲着盆子唱歌呢。在莊子看來,生與死就和世間萬物的消長一樣,每個人終將都有那麼一天,這沒有什麼好難過的,反而應該開心纔對。

即便,有很多人安慰我,每個人終將都有那麼一天,這句話我也沒有辦法從嘴裏說出來。哪怕,我真的認爲,奶奶的去世對她來說是一種最大的解脫。


只是拋棄了衰老而又充滿病痛的身體,換了一種方式,活在愛她的人心裏。

我第一次聽到病危的噩耗,是2020年12月24日。那天是感恩節,我們部門給公司400多位員工做了定製的感恩節賀卡,我和同事在去最後一個項目的路上,接到了家裏的電話,電話那邊是我爸爸的抽泣,他說:“你能回來嗎,你奶奶可能不行了。”我從沒看看我爸爸哭的那樣傷心,掛了電話,我在半路下了車,打車直奔家附近的社區,詢問疫情期間可不可以回家。當時天津市濱海新區瞰海軒疫情爆發,此前全區都做了核酸檢測,我還作爲防疫志願者支援工作。但是那時候,濱海新區已經從轉爲低風險地區,理論來說可以回家,但是還需要諮詢當地防疫政策。我反反覆覆打了幾十個電話,聯繫了家所在的疾控中心,社區街道,得到的答案都是“你這種情況我非常理解,但是你回來要去集中隔離點隔離14天,你家裏這個事兒,可能趕不上了,建議你還是留在當地。”

我又開始聯繫能回家的私家車,我的核酸檢測報告做完還不到一週,回家肯定是沒有問題的。這時候,我接了我爸爸的一個電話:“我幫你問了,你回不來,你別回來了,你回來,萬一全家都得隔離,你奶奶更沒有人管了。”隨後我分別收到了我老姑的微信,我老叔的電話,核心思想都是千萬別回家,不要連累大家隔離。

最後,我接到了我哥哥的電話:“奶奶搶救過來了,脫離危險了,你先彆着急了。最近吉林市有幾例復陽的患者,政府很謹慎,你也注意安全,暫時先不用你回來,你也回不來。”

那時候,我覺得有點可笑。

感恩節,我們去給員工送賀卡,跟大家說着公司感恩與感謝,看着大家的興奮與滿足我自身也覺得很溫暖。全區核酸檢測,我也沒有懼怕過接觸和感染的風險,在現場維持秩序,協助防疫工作,我的努力和付出讓我覺得這樣的人生纔是有價值的,但是老天卻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回去見我奶奶最後一面。

從那天以後,我每天都給吉林市疾控中心打電話,問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最終在一個星期以後,2020年12月3日,晚上9點,我爸爸跟我說,你也別難過了,你奶奶走了。

我在淘寶買了一個紅色的孝牌,

還有一些紙錢和元寶。

我第一次做祭祀,不懂應該那日燒,幾時燒,問了家人,告訴我,“孫子輩的在外地不允許燒紙,否則會影響家裏的運勢”。

奶奶,人活着纔是最大的悲哀,我連給你燒紙錢的資格都沒有。

我託人介紹了一些道長,大師給我,瘋狂的加微信,問我能爲奶奶做些什麼。答案五花八門,還有讓我用錢財消愁的。但是也有好的道長和師父,直直白白的告訴我,去墳前誦經祈福,想燒什麼東西直接去。不是我奶奶在那邊缺喫穿用度,是我的心裏缺了一塊,這是補給我自己的。

我常熱衷於那些奇聞異事與靈異故事,借屍還魂,筆仙碟仙,託夢上身什麼都好,我都不怕,我真的還想見我奶奶一次。

家族羣,老姑問:“最近有沒有人夢到我媽媽呀,有沒有給你們誰託夢啊。”

我的家人,都很想我奶奶。全家人都沉浸在悲傷的氣氛裏,我不敢想象家裏那邊會是多麼的陰沉。我走在異地他鄉的街道上,有海風吹散霧霾的豔陽天,也有被霓虹燈淹沒的摩天大樓,遊人興奮的討論着哪家小喫更美味,偶遇的路人讓我拿着手機幫她們拍一張合影,“準備好了嗎?表情放鬆一點哦,看鏡頭,3!2!1!”,那一刻,我咬緊牙關,忍住眼淚,彷彿家裏的悲傷與我無關。

我隨時都帶着我的紅色孝牌。上學的時候,看到同學家裏有親人去世,帶的是一塊黑色的小布,別針疊加了一塊紅布。我的孝牌一個金色的心形,非常精緻。

我照常的去上舞蹈課,健身游泳,這一切跟我預想的不一樣。我以爲的祭祀是家人在一起喫齋唸佛,把所有的禮儀都做完整。但我的生活,與之前別無二樣,這讓我常常覺得自己沒有良心。接到奶奶去世的通知,我讓男友把門口紅色的對聯和福字都撕了,未來三年都不可以貼對聯。我誇張的以爲,我會每日每夜痛不欲生,每日三餐素食卻沒有胃口,跪地念經書唸到暈倒,想了種種慘狀,但到最後,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日日帶着我的孝牌,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沒有唸經就折一些元寶,後來要來來回回的換洗衣服,我預計帶三個月的孝牌也就帶了一個月,因爲換衣服總忘記,也沒有每日三餐素食,我根本就沒好好喫飯。家裏人給奶奶做祭祀,燒七,頭七啊,三七啊,五七啊,很多重要的日子,我都一無所知,沒有人給我打電話說這些,我也不敢往家裏打電話問,因爲問了也是不告訴我。

我好像徹底的和家裏斷了聯繫。爺爺還在醫院住院,我給老姑撥了視頻電話,電話那邊的爺爺說:“不說不說”。我不知道爺爺是因爲身體的疼痛不願意說話,還是因爲奶奶去世我不回家記恨我了,我不願多想。

週六日,給奶奶打電話報平安的日子一去不回了。


去年十一假期,我和公司多請了一週的假,在家呆了半個多月。我覺得我在家就是一直做飯,一直收拾,爺爺晚上癌痛睡不覺總是叫我起牀幫忙,晚上幾乎無法睡覺,我不敢想象沒有人在家的日子,我那因爲風溼骨痛渾身無力的奶奶如何去照顧我爺爺。她還時刻要操心着全家人的安慰和幸福,關心着前後窗戶下有沒有人亂停車,給她安裝在樓道里的扶手有沒有被別人濫用。半夜上廁所若是不小心弄髒了褲子,她還要偷瞄我,趁我不注意自己洗,去維護她強大的自尊。我要拿出我全部的耐心去勸解安慰,她才能把她手裏的褲子給我。我日日和奶奶鬥智鬥勇,最後練成了迅速給她換好褲子洗完晾乾,並當她的心理諮詢師,去解決她關於樓上鄰居爲什麼總是跺地板,老閨蜜爲何總是炫耀自己在三亞,以及全家人的感情八卦和我什麼時候能結婚的問題。

也許是因爲我太想念她,我要是能夢見她一次也好。

在奶奶頭七第二天,當天老姑剛好在羣裏問有沒有託夢,我睡前還想着,被託夢的人會不會是我。我沒能去送她最後一程,也沒給她燒紙錢,我奶奶來罵我一頓也好。

那天,我夢見我作爲物業人員去小區安全檢查,我來到最後一棟樓前,天空閃着金光,周圍沒有什麼景色,但是平靜無風非常溫暖。那棟樓非常的奇怪,扁平的,有點兒像香港的鴿子房,很擁擠。離遠一看,每一個窗戶都是正方形,那裏面有穿着紅毛衣燙爆炸頭的阿姨正在刷牙,有穿着中山裝戴中山帽的大叔做比肩齊飛的姿勢。二樓和一樓的住戶正在吵架,氣急了,二樓的回身從屋裏端出一盆淘米水潑進了一樓的窗戶裏,因爲樓上樓下都是格子窗戶,幾乎沒有什麼距離。他們那棟樓的住戶和對面樓的住戶都在看熱鬧並拍手叫好。因爲潑的實在是太準了,一滴沒漏。

我皺了皺眉頭,憂心居民素質,發現兩棟樓間亂搭建的晾衣杆上面有一個粉色的牀單,被我一把扯了下來。餘光看見倒數第二棟樓一樓把腳的住戶廚房裏,有一個老奶奶正在做飯,看我扯了牀單連忙放下手裏的鍋開門出來。她出來的時候,穿着一個黃色的棉背心一個花線褲,光腳穿着藍色拖鞋,可能因爲太着急沒有時間去換衣服。我看見她說:“老太太,您這個牀單晾這裏不行啊,違規了啊!”她說:“小破孩兒你咋這麼多破事兒,那對面還打架潑水呢,你咋不管?你把牀單還我!” 她跟我搶牀單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牀單之前因爲晾衣杆拉的太低,下面快要吹垂地面了,加上我扯下來的時候不小心沾了一些髒東西。

我說:“奶奶,我去給你洗洗吧。”

她說:“不用不用,你給我我自己洗。”

我們在推搡搶牀單的過程中,我突然抱着牀單蹲在地上毫無預兆的大哭起來。樓上的住戶們全都在看熱鬧,我說:“你就讓我給你洗洗吧,要不你跟我去買一個新的。”那位老奶奶見狀,從我身後想把我扶起來說“行了行了,我跟你去。”於是我們二人一前一後,我領她去了來時候路過的一個商場,但我發現來時商場賣牀單被罩的攤位換成了文具用品,就在這時,我身後的老奶奶也不見了。

夜裏驚醒,發現淚流不止,我掏出手機看了時間,凌晨4:20。

夢裏那個人,我並不認識。

白天給老姑發了微信,我說沒有託夢,倒是好像夢到她了,但我並不認識她。由於現在天寒地凍無法下葬,奶奶的骨灰存放在殯儀館的骨灰堂內。她在倒數第二排架子,最上面把邊兒的地方,因爲奶奶住了一輩子一樓,又有風溼骨痛,最怕潮溼,家人特意選了最上面那層,也很清靜。但我發現夢裏的她,是住在倒數第二棟樓的一樓把邊處,我和我男友說起這個夢,他說可能從天上往下看,確實是這個方向呢。

夢裏的老人,就是我奶奶。

後來也夢到過幾回,但是夢醒我竟然全都不記得。因爲我已經知道了奶奶現在住在哪裏,估計晚上常常靈魂出竅去看她。最近的一次,是我在奶奶家裏的客廳,那個房間有點兒暗,也沒有什麼時尚的傢俱,或者說,根本什麼都沒有啊。客廳正中央有一個簡約的紅棕色的案臺,我奶奶坐在案臺上面,好像坐在沙發上。因爲也沒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我就在客廳裏走了走,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着。但客廳比較小,沒有什麼空間可以溜達,我就說:“最後我也沒能跟您好好道別,我給你磕三個頭吧。”


奶奶聽了我要給她磕頭,開始正襟危坐在案臺上,她盤着腿,兩手自然的放在膝蓋兩處,神色泰然,像一尊老菩薩,令人肅然起敬。我對着她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奶奶,我6歲那年父母離異,沒人要我,您和爺爺收留我讓我從此有了家,我心裏一直都是感激您的。”我看見案臺上的奶奶,眉開眼笑,說着“好好好”。我開始磕第二個頭,但不知爲何,地面從地磚變成了淺黃色的木地板,我磕完頭髮現這個地板發出了微弱的清脆的擊木聲,我想着,這不行啊,這怎麼不出聲音呢?我就一直朝着那個點磕頭,我光想着爲什麼沒有聲音,完全忘了自己要說的話。最後,我終於把自己撞暈了,便從夢裏醒了過來。

那天晚上,我因爲胃痛總是半睡半醒,夢裏把自己磕暈醒過來以後,大概是早上5點多鐘,我又挺了一小時,痛的滿頭冒汗,在美團送藥買了胃藥就睡着了。藥送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8點,遲到了一個多小時,但是我的胃已經不疼了。

我日復一日重複以前的生活,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該被憐憫的,是生者,不是逝者。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自甘墮落。我常想,人生來本就不是來享受的,緣起緣滅,各負使命,有的來報恩,有的來還債,每走一步,都是命運的安排,除了身體的疼痛與親人逝去的傷痛這些痛苦是真實的,其他的都是自己的價值觀帶給自己的。這些年,我參加了很多志願活動,慰問老人,愛心助民,疫情防控,情感疏導,流浪救助,我常常思索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我也期待,多做些好事兒,上天會多一些憐憫眷顧,也希望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一個好運氣能及時回頭。

最最關鍵的時候,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

我也享受着痛苦與甜蜜相融的生活,所以奶奶,我因你的離去而悲傷,又因你的解脫而欣慰,即便我在家人心裏已經成爲了一個,沒有什麼出息,在外地瞎混,沒能見到您最後一面活該痛苦一輩子的無用的人。沒能見到您最後一面,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只是陰差陽錯讓我錯過了,但這並不是我的錯。

人死了,這不悲哀,活着的人才是最大的悲哀。2021年我給自己定了很多個目標,但是沒有辦法帶您去看海和白娘子了。我丟掉了筆記本里磨到看不清字的給老人上門送餐的傳單,不再去幻想把您接來同住的日子。

即便咬緊牙關,忍住眼淚,我也會努力生活,好好照顧自己。

願輪迴往生,你我還能再相遇,下輩子還做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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