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兜散文集1】父親的喪氣話

1

父親這一生最認命。

可恰恰就是這樣的認命叫他把自己本該擁有的美好人生給弄丟了。

父親早年喪父,但因爲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加上人又聰明,有機會讀了一些書,畢業後留村當起了老師。

父親工作兢兢業業、肯鑽研,也很受村民們愛戴。

可沒過多久,他的人生就遭遇了滑鐵盧。

村主任的弟弟老大不小了,可人長得不出相,怎麼也找不到老婆。好不容易,鄰縣有個大齡姑娘願意嫁給他了。這可叫他們一家樂開了花。

姑娘不想做農活,就想託關係在村裏找個教書的活計。

村主任管着學校。一堆教師裏就屬父親沒背景。於是,他們就把父親的位置給了那個姑娘。

一個月後,村主任家裏敲鑼打鼓將新媳婦迎進了門。父親躲在家裏,抱着一捆書出神發呆。

父親的教師是縣裏登記造冊了的。很多人勸父親應該去上訪,去告。父親雖然心裏生氣,可是並沒有去。人家說他沒背景,他就認了,既然村裏的事情都擺不平,何況是縣裏。

父親相信官官相護,也害怕官官相護。他邁不開這個腿。

母親也勸他去。可每次都被他拒絕了。母親再說,他就回:“我們沒背景,鬧又怎麼樣?事情還沒解決呢,先把人給得罪了。”

父親深知胳膊擰不過大腿。村裏是村主任一言堂。他的手段很多人都領教過。父親不想家人也跟着一起喫虧。


2

沒過幾年,父親的一位朋友超生了孩子,也丟了工作。

他打算去外邊發展,因爲與我父親交好,又極相信我父親的人品,所以想拉着我父親跟他一起出去闖蕩。

他從親戚那裏借了幾千元錢鋪路。可對於外面的行情,他是一點都不知情的,用現在的話說便是——除了一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一腔熱血之外,什麼也沒有。

父親聽了心裏很不安。

他是一個摸着石頭過河的人。總覺得這樣的計劃不靠譜、太擔風險。

思考再三,反倒勸起了他的這位朋友,說:“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

我父親那時候已經成了地道的農民。他很勤勞,人也細心,對種棉栽谷頗有一些研究。幾年下來,他已經成了行家。

那時候農民們只管種地幹活,該做啥了、什麼時候做啥都是聽村裏廣播。

廣播裏說做什麼,大家就一窩蜂的開幹。很少有人思考對不對,合不合適。但父親不一樣。他總是花費很多時間去思考,什麼事情他都希望弄得明明白白的。

父親的上心也總是會收穫一些看得見的回報。每到收穫的季節,父親的莊稼就像趕着報恩似的,總是比別人家要長得好一些。

漸漸地,周圍的鄰居們都喜歡找父親取經,父親在田間地頭當起了老師。

村民們都樂意聽他的指揮。

父親說該治蟲了,他們就治蟲。

父親說該灌稻了,他們就灌稻。


3

村裏的人都很信服父親。

對於父親的遭遇,他們也多少有些知情。

他們總說父親聰明又能幹,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就是地方生錯了。

父親已經很多年不教書了,年輕一代也抽筍一樣長了起來,但不管他教沒教過的,見了面都尊稱他爲老師。

這讓父親頗感欣慰,同時又加深了他對命運的屈服。

後來,大家談起這類話題,他也不再唉聲嘆氣,反而覺得理所應當,至於自己過去覺得無法認同,他也安慰自己不過是沒有看透罷了。

出生這種東西是無法改變的。如果出生就代表了一個人命運軌跡,那麼再抗爭也是沒有用的。

父親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這讓他雖然停留在田間地頭、方寸之間,但卻能感到內心安寧。

幾年的農民生活,已經磨滅了他的心志。

可當初那位朋友的帶來,再一次打破了父親好不容易安享的寧靜。

那位朋友後來做生意發了財,衣錦還鄉之時,特地來拜訪父親。

父親見着老友,掩不住的欣喜。

兩人在一起喝了一些酒,席間,朋友說了很多話。

他是喫過很多苦的,可是這些全都過來了。現在全家都搬到了城裏。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

他對父親說:“我沒有你聰明,也沒有你能幹,但是我比你勇敢。人有時候真的不能算得那麼好。”

父親聽了久久不說話。

等他離去的時候,父親把我們兄妹叫到了跟前,他對我們說:“我這一輩子算是到頭了,但是你們不同,以後也大可以勇敢一些。”

我們經常聽父親說這一類的喪氣話,雖然那次他依然對我們說的是喪氣話,但是我知道這已經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這次,他讓我們聽出來——他認命了,但我們卻不能像他一樣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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