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碗風

文丨紫格格


曾經有一個朋友開了一個茶社名爲:七碗風。最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只以爲他是一個愛好武俠,有古道熱腸、俠客之風的文青。藉此之名開一個以茶論詩、以茶會友的小聚居地。他對這個茶社精心打理,佈局上着實看出下了一番功夫,崇尚奇古,拙樸典雅。當我們受邀進去之後,絲毫沒有發現與江湖俠客相關的任何東西,反而是一縷古樸之風迎面撲來,清水潺潺,薰香微微,點綴的綠植在古箏清冽的音樂中婷婷靜立,頗有竹林七賢之雅韻。

他對於來茶社品茶的茶客,有很奇怪的要求。即不準喝酒不能吸菸,只能品茶,談古論今,以書爲會客之友。他的茶社果然有很多的書。有一面牆裝修成整個書架,密密匝滿了文史典籍。完全一股清流呀,我們打心眼裏驚奇和佩服。

二十年前的現代社會,多元而喧囂。人們大部分相聚之時都是夜晚。當疲憊的人們巡遊會客聚於此時,尤其男士,豪情縱放以發泄心中壓抑之感和豪放之氣,因此聚友之懷往往不是淺斟低吟,往往以酒來消解平生惆悵,在酒精的慫恿下稱兄道弟,縱橫天下。以足吸香菸來高談闊論,在煙霧繚繞下,一個個出神入化,恍然成爲悟道參禪之塵外名士,或成驚世駭俗之高人。

而這位朋友的七碗風卻把這些釋放男性豪氣的東西都收斂了回去。只許以一茗香茶潤肺,靜聽松壑清風。那麼這茶擺在面前,多少不能盡意,來的人乘興,卻束手束腳,彷彿找不到舒展筋骨的地方,放不開手腳,也無以壯膽之載體,自然大江東去滔滔不絕的能量奔湧不出,排山倒海之勢的情感釋放不了。這樣的茶社能經營久了纔是奇怪呢。

很多朋友在他剛開茶館之時已經看出了端倪。有些人委婉的勸他,但是這位朋友始終堅守初心不爲所動。後來慘淡經營,他也樂得其所甚至自己的一幫朋友常常在這裏談天說地,他歡快的以茶待客,樂得自在。但是沒有一年,這個茶社在朋友中就不再談起,似乎已如一縷茶香,淡淡的飄進了朋友們的心肺間。偶爾有口鼻之香沁出,偶爾談起偶爾喟嘆,偶爾讚揚偶爾唏噓。

他是我大學同學的丈夫。我的這位同學,在大學時也是一位妙齡女子,愛詩歌愛美食愛幻想,有許多天真美好的想法。那時她淡白的皮膚,紅潤的嘴脣,輕言一彎笑,靈動的眼睛總是能深入到你的內心,很多人都願與她交往。這是一位愛生活的女子,她不僅把自己打扮得嬌俏豔麗,也用她的美麗影響着大家。我曾經看到她從包裏一下子倒出十來只口紅,然後教着我們用不同的口紅疊加顏色來顯示出更爲美麗的色彩。正是由於她的這份浪漫,使她的父輩們之間說成了一對好姻緣。於是父輩們彼此看好,從好朋友的身份變成了兒女親家。

兩人也曾經度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他的性格放曠,嚮往自由,喜歡寫詩、旅遊、攝影,常常騎着單車滿世界跑。她也跟着跑。他們拍攝了很多戶外照片,窮遊了很多的地方。

她常常在聚會時給我們朗誦她丈夫寫的詩歌。每每唸的時候,她的聲音清脆而響亮,眼睛炯炯有神,對每一行詩歌都充滿熱愛與熱情,彷彿那每一個字都是她丈夫對她說的情話。我們從中看到了她的那份喜愛和滿足。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從天上回到了紅塵中,做起了柴米夫妻住到了煙火世界。後來不再從她的口中聽到她丈夫旅遊攝影寫詩的事了。更多的是聽到她埋怨丈夫不務正業,不求上進,不謀取一官半職的怨言。

大學畢業的時候,同學們各自忙各自的,成家立業照顧孩子。等孩子會打醬油了,我們才彷彿蟄居的野獸從各自的窩裏爬出來。彷彿冬眠的動物一聲呼喊,抖落身上的塵埃,才發現春天已經來了。纔想起該關注一下外面的世界,才又憶及大學時的美好時光,纔想起那一幫子無所不談純潔的生活在朝夕的大學同窗來。於是開始聯繫,互相詢問互相串聯,有電話問詢的,有小面積聚會的,有呼朋引伴的,直至變成了某某週年聚會。後來偶爾不間斷的有小範圍的聚會。我們又聯繫了起來,彼此彷彿重生由大學的純潔同學變成一種無話不談的親密友人,再後來就變成了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種關係。雖然不常聯繫,但是從不會忘記的遠親近鄰,或者有事吱一聲的簡約發聲。

直到最近,看了明朝寧王朱權的《茶譜》這本書,書裏面談到了唐代詩人盧仝寫的七碗茶詩之吟,才知道最爲膾炙人口的飲茶當爲,“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此時才恍然大悟,若干年之前,朋友所開的茶社,原來來自於茶仙盧仝所做的茶譜中啊!原來七碗之風早就走在我們的意識之前了。這已經遲了好多年,好多年之後我才理解了其中七碗風賦予主人的心靈風標。在當時的世風中那一縷絕塵於世,高標凌立爲人所不理解的含義了。

現在這樣的純茶舍在街邊的小店也越來越多,人們彷彿已經習慣並接納了它的存在。尋找一種雅緻,靜一靜心,把自己的心靈放逐一個晚上或者一個午後是多麼自然的事啊!想到此不禁喟嘆,那位朋友現在不知道在幹什麼?他還在品茶嗎?會不會記得他的七碗風呢?他的心還像風一樣自由嗎?

因爲生活中的零零種種,我的同學漸漸不願意回到天上。她只覺得煙火的人間更適合她,於是她做起了售賣保險。她的保險工作做的風生水起,非常成功的成了公司的業績名人,數次登上省級報刊,接受了人物專訪。而且她的口才在成年累月的工作中練的爐火純青,甚至不誇張的說,在地攤上買一次水果,地攤上的小販都會主動去買她的保險。而她的丈夫卻依然保持着那種仙風道骨。於是乎,他們漸走漸遠。

記得還是在那首次登臨七碗風寶軒時,我的同學帶了我們一行七八個人來爲開業捧場,一進門她的丈夫拱手作揖,開懷大笑的迎接我們。我的同學像一個富態的貴夫人,回身指着我們幾個男生,當時已經在社會上混的很有頭臉,然後挨個指着跟她的丈夫炫耀似的說,這是我的同學某某某,在市政府某某處當處長。這是某某某在人事局當什麼領導,這是……她還沒有說完,她的丈夫手臂往起一揮胳膊一甩,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情說:"少扯!來這喝茶的都是兄弟!”一句話乾脆利索的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絲毫不給妻子留情面。我們都暗暗驚訝她丈夫的這種直率,但是也暗暗佩服這種真性情。現在的社會還有這樣安貧樂道不羨名利的人嗎?

現在七碗風已杳不知處,我同學的婚姻也畫上了遺憾的句號。最初提出離婚的是我的同學。她以賭氣式的方式激將着自己的丈夫,沒想到激將成功。法律關係解除後,她丈夫自己搬出家門,一無所取。把她和孩子及寬敞的的複式樓留給了回憶。

沒過多久,我的朋友忽然在寂寞與反省中了悟到了先前他對她的好,於是拼命想挽回這一段婚姻。他託了她的親戚朋友託了我們的同學,她又親自使出一切手法,恩威並施,但是她的丈夫好像是大徹大悟遁入空門的弘一法師,無論什麼人物,什麼身份什麼職位的人去說他都不爲所動。

現在聽別人說這位朋友仍然愛茶。忽然想起王安石的詩句"金谷看花莫漫煎"。想起紅塵中的日子,應該是沏茶者和煎茶者都有心靈相通才好。飲茶最忌諱的就是和不相通之人相伴,各有所想,各有所思,茶只是一個擺設一個支撐不至於尷尬的道具。否則的話,再好的一杯茶,下到各自的肚子裏卻不能起到心領神會的作用。

茶能助詩性,我的這位同學已不作詩已不讀詩。那麼她那喜歡茶的前夫呢?他依然在喝着他心中的七碗風嗎?也許,對影成三人,於孤燈月影下與這個社會仍然格格不入。也許,他又有了更爲相投的,在茶香中能共賞一輪明月的新朋友。也許他更喜歡以這種方式舉杯迎客。甚至我能想象出來在飲數杯之後,他取出筆墨硯臺,或時而擊節而歌,或時而疾行於物外。我想這樣的生活,也是鍾情所致。

我的同學是一朵花。她習慣花團錦簇中做着自己喜歡做的事兒。而喜歡飲茶的朋友最忌諱的就是聚花而飲茶了。飲茶需要水,需要草本之香,甚至需要心中的一輪明月。而萬萬不可與花聚湊在一起,賞花飲茶的那反而是不雅也不俗了。

由此想到他們的婚姻,兩情相悅意氣相投不是最開始,而是從始到終。這樣一杯茶,纔可以從最初的臻選,沏茶,到飲啜。從開始到最後不言不語僅僅對視足矣。甚至,茶涼了,隨時起身,離開,平靜而無波瀾,不說意外也無一點點遺憾。

茶與花的性情不同,選擇也不同。所以茶終究是清淡的,固守在一方土地做喬木做灌木任高大任矮小,不拘一格。千萬年的古茶樹於無人知的懸崖邊孤高自傲,而心也在開着別人不明白的花朵。

世界時而喧囂時而寂寞。所以生而爲人,生而爲夫妻,要麼同爲清淡之茶,要麼通爲富貴之花。否則,多少過往,都是有緣無份的罪孽。

人生有七苦,一茶之中,吸納過往雲煙,平息江湖恩怨。綠水無憂,因風皺面;青山不老,爲雪白頭。

一碗一碗品,浮生得閒,心中無事。每一碗都開出菩提聖蓮,每一碗都天地清明。

喝茶,如此。愛情,如此。人生何嘗不都是如此?佛說:任何悲傷都是喜悅。天地有大美,結一善緣,於雲水中體悟守本的禪心,看清自己,烹好清茶。

我們,都在水中烹着自己的茶。其味如何,濃淡自知。寬恕別人,就是在無塵的淨水中自渡。

願更多的七碗風還在,每一碗汲日月精華,在山魂水魄中還原初心。坐下來,用一碗茶的功夫,洗去心靈之垢。在紛擾的萬象中,甄選一枚,含於脣齒。不悔去日,不憚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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