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我們一起看櫻花


朋友說,大芹山上的櫻花盛放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朋友已功成名就,有錢有時間,一片流雲、一朵新花足以吸引他前往留戀,何況漫山遍野盛開的櫻花呢?當日子三餐的溫飽讓位於歲月情懷的飢餓,生命就如秋天的楓葉翻飛在明淨的暖陽裏。難道生命邏輯就如此還原:以優雅的姿勢和單純的顏色,逐漸倒空蕪雜的記憶,靜候從時間中抽身而去的機會嗎?

大芹山腳下洪溪畔,童年老屋依然默默無聞在風燭殘年的土樓邊。故鄉,永遠是人類被造物者隨機拋入世間的渡口,是在已知便看見結局的沒有眼淚的哭聲中登岸的。漂泊早已摺疊成單薄的出生證明,如一枚種子蟄伏在行囊的土壤中,你無法阻止它在你的汗雨裏生根發芽,就如無法抑制童年的好奇:太陽如何滑上山頂?夸父又如何跨過高山追日呢?迷一樣的問題野草般憂傷着成長,憂傷着故鄉田野上一茬又一茬卻總難以溫飽人的禾苗,稻穀那樣金黃着逃離的慾望。

櫻花種在茶園道路兩邊,是從苗圃移栽過來的,樹齡應當不超過五年,樹幹茶碗般粗,細細的粉紅色花朵,一簇簇開放嬌嫩筆直枝條上。櫻花盛開幾天了,地面上看不見瓣瓣落花,即使山風吹過,依然感覺不到花瓣搖落着的紛紛揚揚景觀。我們只聽見樹枝上無數蜜蜂飛來飛去忙着覓食的嗡嗡聲。是不是櫻花啊,印象中的櫻花應當花瓣碩大、潔白似雪、朝開幕落,怎麼如桃花朵朵開呢?朋友看我有些失望,解釋說,應當是福建山櫻,加上樹齡年輕,花期長、生命力強,豈不是天長地久別具風格啊?

審美櫻花的精髓在日本。他們認爲櫻花最美的時候並非是盛開的時候,而是凋謝的時候。櫻花花期短,一夜之間滿山的櫻花全部凋謝,不會一朵花留戀枝頭,切合日本武士所崇尚的精神境界,即在片刻耀眼的美麗中達到自己人生的頂峯後便毫無留戀的結束生命。我們好死不如賴活着的生命文化,很難理解日本人以此否定苟且生命、肯定積極死亡的人生觀,以及他們何來勇氣棄絕塵世,以生命的終結詮釋着功名利祿只是夢幻、世事不過轉瞬即逝櫻花般的生命憂傷!

天長地久或朝生暮死,本質上都是時間過程,區別在於量上的長與短。時間又是什麼呢?基督教哲學家奧古斯丁認爲,一切時間都是現在:過去事物的現在,就是回憶;現在事物的現在就是直接感覺;未來事物的現在,就是期望。奧古斯丁把時間主觀化爲人類思維的三種功能:記憶、感覺和期望。櫻花盛開時節,我對故鄉的記憶、我對櫻花的感覺、我對未來的期望,不都同時疊加在花開時的剎那嗎?原來,生命只是存在於當下。

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事物不存在的尺度。時序輪迴,櫻花盛開,我們依然頑強地活着,死去的日本人並未死而復生,在生命憂傷的旅途中,生存是偶然,死亡是必然,只有每瞬間每一步都向前完善自己,時間纔不會止步,生命就永遠向前。我想,也許這纔是奧古斯丁時間感覺的哲學意義,也是櫻花瞬間開落給我們生命的啓示吧!永恆面前,人類的永恆就是永遠保持對時間的敏感。我想起天文學家泰森優美的文字:

“任何沒有被銀河系束縛在附近的東西都將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退行,成爲時空結構加速膨脹的一部分。如今在夜空中可見的遙遠的星系,最終將會消失在可以企及的視野之外,而它們離我們遠去的速度比光速還要快。如此的宇宙壯舉,並不是因爲它們以這樣的速度在太空中運動,而是因爲宇宙的結構本身以這樣的速度承載着它們。沒有物理定律能阻止這一點。在這繁星滿天的黑夜之外,還會有無盡的虛空——那是深空黑暗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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