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道兒(上部之七)

31

“我說,指導員同志,咱哥倆能夠在茫茫人海中搭檔在一起,那也是因爲有了他孃的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幾分淺薄緣分。按照老禮兒,那絕對應該是原配。”

“爲啥?”王安全雖然嘴上說着,但眼睛幾乎一刻都沒離開過通知本上,小劉那規規矩矩的幾行小字。

“你看啊。咱倆搭檔之前,你是四連的副指導員,我呢?哦,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坐了一把小破直升機串上來的。從正排職軍務參謀,破格晉升爲連長,越過了許多人願意不願意,都得必須接受的那段兒論資排輩的過程。”

王安全眯着本來就細的眼睛,聽我說完後,接着我的話說:“小時候,我在老虎灘那塊最大個兒的礁石後面的僻靜之處,遇到過一個高人,他教過我看人的面像。”

“咋地?你可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且讀的還是不光是隻淨化自己,還要管淨化別人靈魂的政治學院。可別讓鬼神之流給你整迷信了啊。”

“人家說得有點兒意思啊。”老王全然不理會我的話兒茬。保持神祕,細着眼睛繼續說:“從你的面像上看,額頭又寬又闊不說,還差點兒就長出兩個犄角來。就你這樣長着‘大背了兒頭’的人,命硬,生來就是一個不聽別人使喚的主兒。將來說不定就與那個‘副’字絕緣了。”

王安全說話的語氣,頭一次讓我有了一種神祕兮兮的感覺。

“別扯遠了啊,算命先生同志。我是想說咱哥倆剛綁在一起,做爲原配的搭檔,還在蜜月裏,就能遇上這麼好的運氣。點兒挺高哇。”

“那可不。全師僅有的兩個戰士提幹的名額,拿出一個給到咱團,咱們團黨委喯都沒有打,直接就給了咱們連。你知道我,什麼事都敢想,可這麼突然的、比天還大的好事,我確實沒敢動過一絲絲的念頭呢。”王安全馬上沒了剛剛那神叨叨的表情,說話間,好像還在確認點兒什麼,又掃了一眼通知本上的內容。

“這次士兵提幹的選撥範圍,如果沒有向邊防守備部隊、向全訓連隊、向基層一線士兵這麼‘三個傾斜‘ ,想要輪到我們這樣剛剛整編的邊遠地區的守備部隊?準沒戲。”王安全說完,把通知本合了起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士兵提幹雖說是基層幹部補充的另一個渠道,但也受像我這樣,從地方高考直接被招到各類指揮院校學生數量的越來越多,而形成了不小的擠壓。士兵想要在部隊裏脫穎而出,遭到提撥,就變得相當地困難。”說完這話之後,我拍了拍桌上的通知本。

“即使有這種機會,也經常被畫圈圈兒,劃道道兒,加後綴兒,把基層連隊的許多很有才華的訓練骨幹擠出圈外。不是麼?”

王安全望着窗外,像是問我,又像是自問自答。

32

“我說,指導員同志,人家政治處全乾事可急等着咱們報意見呢,咱可得抓緊,依我看,咱就報那誰……”

“打住。我知道你要說報誰。”還沒容我把紫雲兩個字說出口,老王一臉淡定地打斷了我的話。

“你不用說,我清楚你的心思。這也可能是咱們兄弟倆共同的心思。以我對你的瞭解,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王安全語氣很輕,語調卻很確定。

“你我搭檔雖說時間不長,但每當遇到關鍵時刻,還從來沒有不真心地往一個壺裏尿的時候。”“我說,別整得那麼沉重行麼。我的指導員同志。”

“你讓我把話說完。今天這件事,很有可能是咱哥倆搭班子期間,遇到的最大最大的一件事兒了。再讓我使勁地想,往死裏想,也想不到還有比這件事情更大、更重要的事情了。除非……”

“除非遇上了戰事了,打起仗來了,對麼?”我盯着他的細眼說。“依我看,大可不必那麼沉重。也許以後,像今天這樣的好事兒,以後會經常讓咱倆碰到,都有可能。”說這句話時,我心都是虛的。

“我看事兒雖然從不悲觀,但絕對趕不上你總是看得那麼樂觀。”還沒等我的話兒掉在地上,他馬上就把話茬接了過去。

“咋地,你是不是又想起來,我跟你說過的我們剛剛到陸軍學院報到沒幾天,就嚇跑了幾個學員的那件事兒。”他遇到大事,總是冷靜得讓人覺得有些嚇人。但事實證明,接下來再幹的時候,錯的機率真就會很低。

我何嘗不知道像今天這樣的事,今後再讓我倆遇到,還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兒。也許真的就像王安全分析的那樣,在我倆搭班子這段有限的期間內,僅此一次,就已經實屬十分幸運了。

我還清晰地記得,當年爲了把我們這批首次從地方招錄的學員帶好,不知道哪方的大神仙,坐在辦公室裏,拍着腦門子,想出了一個“高明至極”的花花點子。從各部隊臨時徵召了二三十個戰士,象徵性地考了考文化課,就急匆匆地把他們分到了我們兩個地方大學生學員隊,名義上是帶帶我們這幫還不太懂“規矩”的學生兵。

可是事隔多年以後,大家才明白,那次跟着我們享受着大學學歷的,號稱是來“帶帶我們”這批不懂規矩的地方大學生的那二三十人,其真實身份絕大多數人,都是首長身邊的警衛員,或者是大機關裏的公務員。真正來自於基礎一線連隊,懂訓練,會帶兵的人有,但比例少得可憐。

33

“平時,大家淨聽我一個人站在講臺上,連草稿都不打,唾沫星子橫飛,上來就是一串串的單口兒,連水都用不着喝一口,說得好差對錯,從大家的表情上看,似乎也沒有明顯痛苦的意思。”王安全見我不錯眼珠兒的盯着他,一言不發等待着他的下文,又繼續說道。

“這次,可真是咱哥倆搭班子以來,遇到的最好一個機會。平時站在隊列前,總是咱們叨叨叨的在說,戰士們那是不得不聽。碰到口服心不服的人和事不是沒有,只不過是迫於服從,沒有人站出來跟咱倆理論,不是怕咱,人家那是看在咱哥倆在處理重大問題上,還沒有‘牌打歪張’的花花腸子。”他清了清嗓子,把菸頭扔在垃圾桶裏,接着說道:

“這次咱倆堅決不能再畫圈兒、劃道兒、加後綴兒了。”說到這兒,王安全用拳頭輕輕砸了一下桌子上那個通知本。

“這裏畫的圈兒、劃的道兒、綴的那叫一個細作,還用得着咱倆直接了當地去填空嗎?”“請繼續,我的指導員同志。”說心裏話,我太喜歡王安全分析問題的方式了。

“這次讓大家靜靜悟,細細品,用看得見摸得着的例子,來證明一個道理。比起你我瞪着眼珠子,磨着嘴皮子,乾乾巴巴去說教的作用可大了去了。”說完衝着我輕輕努了努嘴,還沒忘了得意地眨了一下他那一對細眼。

“不愧是政治學院裏軍事謀略學得最好那個。連上政治課都可以偷懶,借把東風,就把不怎麼招待見的空洞乏味的一場誇誇其談給解了。”

“對。我剛琢磨出滋味兒來,你剛纔攔住我的話,讓我把想說的名字,硬是給嚥了回去。原來你是想要以“大事兒”爲由頭,用規定動作堵住別人的嘴呀。”我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在有些事情上考慮問題的深度,特別是“智慧”,比起王安全還真有着不小的差距。

“誰都知道,在全師範圍內,炊事班立集體三等功的可能有,但綁着行軍鍋,揹着野炊裝備,還能在全師建制班五公里越野比賽中拿下冠軍,還真沒有。”王安全說着興頭上的那一刻,接下來的動作是掏兜兒,用右手拇指彈煙盒底部,取出一支菸,然後劃火柴點上,一氣呵成。

使勁兒地吸上一口後,接着說:“那個‘四會教練員’是那麼好考上的呀?人家紫雲是全師炊事班長裏,唯一的一個師級‘四會教練員’。沒有兩把刷子,連報名都未見起有那膽兒?”

“這明擺着的事實,還用得着咱倆再爲紫雲同志戴個帽兒麼?”

34

大事兒必須得按規定動作,亦步亦趨地別走樣兒,不是玩笑,這是規矩。

掛在嘴邊兒的那句“每逢大事有靜氣”,說說容易,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做到還真不容易。

此時,我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表面上文文弱弱,不只是眼睛長得細,遇上大事兒,心思也無比細膩的男人。

“行啊,老夥計,怪不得你一口一個大事大事的,你是怕我在重大問題的處理上,犯獨斷專橫的臭毛病啊。”我拿起桌子上面那盒“五朵金花”,學着他的動作,彈出一支,遞給他,然後,划着火柴給他點上。

“錯,不是怕你犯錯誤,說到底,那是怕我這個當指導員的關鍵時刻也不清醒,和你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一同犯低級錯誤。”王安全用力地吸了一煙,又接着說:“老夥計,你可千萬別小瞧了咱們手底下這幫兄弟,能從全營四五百人裏橫挑鼻子豎挑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摘巴出來的人才,那可不光是隻能在訓練場上目中無人般的存在,在看人、選人的眼光毒着呢。眼眶子比咱倆還高。讓他們用他們的眼光去選擇,比咱倆看得還準呢。”

“你這挑動羣衆鬥羣衆的招法毒着呢。美其名曰是先民主後集中,鬧了歸齊,你這分明就是一石二鳥,省了一堂思想教育課哩。”

“還別說,你不這麼提醒,我還真不知道周未的那堂課,我拿什麼與這百八十號人互動呢。不能總是聽我一個人在臺上說單口,適當地做些調整,換換口味,串串羣口,效果一定應該好得不得了。”

紫雲毫無懸念地脫穎而出,不是高票,而是全票。

紫雲臨行那天,全連一百多人列隊爲他送行。背上方方整整的揹包,胸前一朵大大的紅花,一個平常天天行的那種舉手禮之後,轉自一躍,跳上了團裏爲他送站的專車,一輛有着迷彩蓬布遮蓋的大解放車。

內蒙地區冬至那一天當天下雪並不常見,但是,這個冬至下了一場清雪。當地老百姓都說,自打我們這撥兒人駐進了這個鎮子之後,除了給這個小小的鎮子帶來了濃濃的人氣兒同時,天氣彷彿也與以往不大一樣了。

風,仍然還是照樣毫無徵兆地吹着大大的沙粒子,把人露在外面的皮膚打得生疼,但雨多了,雪大了,就連雪地裏野兔子的腳印兒,也一串一串地比往常也多了起來。

35

守備部隊的營房,要比駐紮在內陸地區的部隊營房的硬件設施要好很多。

所有一線團的營區大院內,清一色都是坐南朝北,從前向後,整齊地排列二排三層紅磚宿舍。團部的辦公樓,與基層一線連隊的宿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宿舍和各種生活服務設施,都是按統一的一張圖紙設計和施工的。

引以爲豪的是,這樣一個標準制式的軍營大院,裏面的所有設計和施工,全部都是出自官兵自己之手。我們很幸運,從內陸地區調防過來之前,這座新營區剛剛通過了軍區後勤部門的專業驗收,並頒發了優質工程項目證書。

遺憾的是,絕大部分參加新營區施工建設的官兵,還沒來得及在用他們長着厚厚一層老繭的雙手,在他們自己建成的新營房裏住上一天,就摘下領章帽徽,揹着揹包,被精簡回了老家。

我帶着一百多號人,剛剛住進這暫新的營房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感覺到哪兒哪兒都是衝着這新營房的一磚一瓦,敬着舉手禮他們的影子,在時刻陪伴着我們。

比戰士們早起半小時,是我當連長之後養成的習慣。

內蒙的雪下起來,從來都是急性子,大多都是以四十五度的角度,從側上方斜斜地刺向你。沒有一絲飄飄悠悠的婀娜,似乎從天上直上直下款款而來的姿勢,從來都不屬於這塊土地。

“報告。”起牀號還沒響,一排長蔣國權帶着那濃濃的膠東口音的報告聲先喊了起來。

“進來。”站在窗前,眼睛還沒來得及從遠處一望無邊的雪丘子,以及還沒有被雪沒過的,帶着滿枝子硬硬的小刺兒,矮矮的小刺槐樹尖兒上收回來,蔣國權已經一隻手提溜着兩隻長得灰了巴即的野兔子走了進來。

“我雪(說)連長啊,今天咱連中午飯,又可以加一道野味兒了。”邊說邊用他那比別人大了一號的手,攥着那兩隻野兔子,衝着我舉了舉。

“剛纔從遠遠的雪丘子,撲騰撲騰往回跑的那個人,原來是你呀?我雪(說)你小子這喫心眼兒可真是不少啊,起這麼大個早兒,八成兒早就被這滿雪丘子的野兔子,把饞蟲給勾搭出來了吧?”我故意學着蔣國權那一口膠東話。

蔣國權往窗戶湊了湊,衝着窗外瞄了一眼,轉過頭,咧開大嘴,哈哈樂了起來。

“連長,你這眼神兒真好,這麼老遠,不用望遠鏡就看得這麼清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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