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週，一個暴雪肆虐的夜裏，我的外婆走了。
外婆88歲了。前幾日的一個早上，她起了牀，和往常一樣生了火，掃了地，再回到自己房間時，摔了一跤。
送到醫院，是腦出血。
沒人知道是因爲腦出血摔的跤，還是因爲摔跤導致了腦出血。
那天上午，我忍着大姨媽的不適，無奈地堅守着一個社畜看起來不可或缺其實並沒有什麼卵用的崗位。接到表弟的電話，他只是寥寥數語陳述了一下事實，然而我馬上下了判斷：
沒有多少時間了，是這意思嗎？
表弟很保守，他說，在等醫生的結論。
那天下午，外婆被推進了手術室，腦袋被打了一個孔，用以清除顱內淤血。這事兒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以我非常有限的醫學知識，我覺得這是個愚蠢的決定。
第二天，外婆沒醒。
第三天，舅舅們走了關係請了院長親自到ICU查看外婆的情況，院長金口玉言，說好多了，應該能醒過來。
我聽到這個消息，想說我此前的判斷難道錯了？然而新的擔憂開始了。我知道以外婆的歲數，即使醒過來，大概率情況會很糟，長期臥牀，忍受病痛的折磨。久病牀前無孝子。時間長了，今天希望她再睜開眼的子女們，難免有些不耐。
何苦再受那一茬苦呢。
外婆大概也像我這樣想。她這一生，都是個本分的，不願給人添麻煩的人。於是她走了。
聽說那天下午，醫生叫我媽他們進去的時候，外婆緊緊攥着小姨的手不肯放開。後來他們作了決定，出院，回老家。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的幾個弟弟妹妹吊着膽子開着車，把外婆送回了她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家。
到了家，外婆才鬆了手，那口氣也就泄了。
昨天早上，我臨時買了火車票，和老公一起趕回老家，在外婆的靈前磕了頭，上了香，燒了紙，在外婆的棺材旁邊就着火盆烤了火，和兄弟姐妹們嘮了嘮。統共待了不到兩個鐘頭，便回程了。
我實在算不得有多少悲傷。
外婆88歲了，算得上是壽終正寢。早幾年晚幾年，那一天都會來。
這些年，作爲一個農村老人，外婆的日子過得不錯。兒女繞膝，四室同堂，身體康健，每天還能幫同住的小舅舅家裏幹些家務活。
八個孩子，除了大舅去得早外，個個的日子過得都還不錯，至少看起來都算過得去。
加上下一輩，下下一輩，四十多口人，也還和諧。每年過年，能回老家的都回，烏壓壓一屋子人。
外婆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是喫過不少苦的，那是那個年代的必經之路。不過她的晚景，從世俗的角度來說，怎樣也算是幸福的。
外婆常說，她有花不完的錢，穿不完的衣服。
儘管我時常覺得，家庭聚會的時候，長輩們忙着打麻將，我們這輩子不是帶小孩就是玩手機，外婆常常是枯坐着，沒有人陪她說話，在這熱鬧的氛圍裏，她有沒有可能仍是孤獨的？
但現在想來，外婆哪裏像我這樣矯情。沒有人同她說話，她大概也覺得同我們無話可說。我是見過她見到老親戚的時候聊得很開心的樣子的。
外婆是個典型的，沒有受過教育的，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同土地打交道的農人。她哪有我心裏這些彎彎繞繞！四代同堂，幾十口人圍繞着她，她只是這樣看着我們，大概就是滿足的。
我同外婆並不太親近，也算不得疏遠。小時候，愛去鄉下玩，還曾經跟外婆一牀睡過。那是我同外婆最親近的時候。
後來人漸漸長大了，走得遠了，心也遠了。雖然我也每年回鄉下老家，但十足是個匆匆過客，呼吸幾口鄉下的新鮮空氣，挖幾根土裏的野蔥，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外婆就一直守在那裏。看着我們這一個又一個的過客，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還好，生了八個孩子的好處在這時候體現出來了。孩子輩，孫子輩，幾十個人，這個來了那個來，一年三百多天，倒有半數時候是熱鬧的。
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外婆是怎麼想的，她是不是真的滿意她的晚年，是不是真的感覺幸福。
我對她的瞭解非常少，少到用幾個詞便可概括她的一生。或許沒有讀過書的外婆，也就像我臆想的這樣，是個簡單不過的人，簡單到當我試圖用 文字描述她的一生時，剛起了這個心念，轉念便覺得沒有什麼好書寫的。
有小辛苦，沒有大苦難，有坎坷，沒有深淵。這樣的一生，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應該就挺好。
就連我媽，也從前幾天的驚慟中醒了過來。大概她也覺得這些年外婆過得不錯，足以讓她走得安詳。
外婆活了一世，沒有留下什麼，打在我們孫輩心上的烙印都已很淺很淺，淺到我絲毫不懷疑，過不了多久，我們這輩人就會集體淡忘她。
只有我母親他們兄弟姐妹七個會記得她。然而他們也漸漸老去了。隨着他們的遺忘，外婆生活過的印跡也會被抹去。
這個普通的生命便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對於大部分普通人來說，生命便是這樣荒蕪的。我們不知爲何而來，卻不論我們是否眷戀，都不得已要走。走得悄無聲息，留不下一點痕跡。
然而，一定要留下一點痕跡麼？對於已逝的生命，那真的有意義麼？
我一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除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我相信生命是始於混沌，又歸於混沌了。那是混沌，也是虛無。
外婆走了。但願此生她已了無遺憾。但誰又能生而無憾呢？即使有，也毫無辦法了。生命就是這樣的呀。
我未能參加外婆的葬禮，因而打算這個周喫素一週，聊作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