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先生曾經寫過一篇故事，名叫《月下小景》。
它是一個愛情故事。
一對來自某一個生活在部落中的民族中的青年男女深深相愛。然而，這個民族的傳統習俗卻不允許他們在一起。
因爲，這個民族有一條十分奇特的規矩，那就是，一個女人必須先把自己的身體交給第一個男人，隨後和第二個男人成婚。也就是說，女人不能和自己託付第一次的男人成婚。這條規矩來源於民族中的長輩和神職人員的迷信思想。他們認爲，處女是“不乾淨”的，和處女或者託付給自己第一次的女人成婚的男人更是“受詛咒”、“不會幸福”的。
如果有誰違背這條規矩，就必須受殘酷的刑罰，甚至可能會被處死。
然而，這對青年男女，早已情難自禁。
他們想不出說服自家長輩和部落長輩的方法，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逃跑。往北，是本族人的地盤；往南，是把他們視作野蠻人的漢人的地盤；往西，是豺狼虎豹棲息之地；往東，是本族神話傳說中的禁地。
最後，他們一同在月下度過最後一個美妙的夜晚，隨即一同服毒自盡。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個悽美的故事。
但是，我卻完全看不出，這個故事有多麼美。
我看到的，是一對沒有妨礙、更沒有傷害到其他人的情侶被活活逼死。
這是一場慘劇。
慘劇，不應該用“美”來形容。
而且，我從這個故事中看到的，是這樣的問題：
一個人，只能無條件地順從自己所處的環境嗎？他不能反抗，甚至連逃跑都不可以嗎？甚至，他做不到完全順從，就只能自我毀滅嗎？
這纔是值得每一個人都考慮的問題。
無論你身處何時何地，都是如此。
我們目前所處的這個時代、這個國家，已經基本沒有哪個人因爲要和誰結婚或者不結婚就會被逼死，甚至被殺死的事。至少，在法律層面上，這是絕對不合法的。
這是值得我們慶幸的。
但是，其他方面，同樣有值得每一個人重視的問題。
我想，大多數人都應該知道，“996”工作制是什麼、意味着什麼。
比較懂法的人還應該知道，這種工作制度不符合我國現行勞動法。
而且，當某人稱這種工作制爲“福報”的時候，得到的是一片罵聲和一片嘲諷之聲。
但是，這似乎沒什麼作用。
目前爲止，似乎沒有哪幾家實行這種工作制的公司停止實行它。
明顯不符合法律、又被大多數人唾罵的制度，竟然完全無法被制止。至少，目前還沒有人看到它被制止。越來越多的人還開始對它感到麻木，甚至主動去爲它尋找合理性。
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擔憂的事嗎？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種工作制度的時候，我感到一頭霧水：某些行業真的有那麼忙嗎？某些公司真的每天都有那麼多當天之內必須要做的工作嗎？
後來，有人解釋：某些公司的老闆爲了節省成本，寧可僅僅僱一個人並讓這個人幹三個人的工作，也不願意花錢僱用三個人。而且，這些公司的老闆多半不用擔心招不到人，因爲，哪怕要幹五個人的工作，也總會有足夠多的求職者心甘情願來應聘。
更重要的是，現實中，實施這種工作制度的，已經不只是某些行業，也不只是大城市中的企業，甚至不只是那些待遇優厚的企業。目前，已經有很多人在擔心，它可能會向更多的行業、更多的領域擴散，讓更多的人被迫承受更大的壓力。
如果這種擔憂成真，很多行業的從業者就可能要面臨類似於被陳規陋俗逼死的情侶的問題：只能無條件地順從，不能反抗，甚至連逃跑都不行。
如果某一個行業中的所有公司真的都開始實行諸如“996”工作制之類的制度，或者說，不實行這一類制度的公司都被打垮、被邊緣化，甚至相關的上下游行業中的公司也變成這樣，這個行業的多數從業者要怎麼辦？如果實在無法忍受，怎麼辦？難道只能轉行？可是，在多數情況下，轉行又怎麼可能是容易的事呢？
這種事，真的沒有人會去制止，甚至沒有人能制止嗎？就連對它的思考和批判都是沒有用的嗎？
如果我們連有可能把人逼上絕路的事都沒有辦法去制止，我們是不是都活得太過悲哀？
我知道，目前，大多數能夠上網的人多半都不會面臨把人逼得走投無路的不可抗力，至少在情感這方面不會。
我還知道，同一批人肯定都或多或少地看到過某些人因工作壓力過大而患病、精神崩潰，甚至因長時間連續加班而猝死的新聞。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很多故事，都是來源於生活的。
有一句俗話，叫“太陽底下無新事”。即便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未必不會改頭換面之後再重現於當今現實世界。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就是文學的作用。而且，是很重要的作用。
2021.1.20